故乡人民的骄傲
黄政

4月29日这一天，是我们苏州故乡人民的优秀女儿林昭同志惨遭林彪“四人帮”杀害的日子，至今已三十多年了。当年她的鲜血洒润了中华大地，如今已染红祖国五月盛开的鲜花，正像她生前最爱唱的那支歌一样：“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地抗争不歇！”在与她离别后这三十多个年头里，每每忆念起她总难以忘怀，如今又是五月的鲜花盛开时节，我追忆往昔而伏案沉思，用这笨拙的笔献上一篇短文，以作对她的哀悼和纪念，既是为告慰逝者，亦是为了寄希望于生者。

1957年的极左狂飚中，我以曾是“最可爱的人”被刮倒成地富反坏之后五类之末，1958年初押往号称江苏的西伯利亚——黄海之滨农场劳役，四年后于1961年底释放回苏。当时正值天灾人祸国家困难时期，草民百姓理属当然是首当其冲，而我这释放的分子更是过着缺衣少食、生活无着的极端困苦的日子。林昭于1962年春从上海监狱“保外就医”回到苏州乔司空巷15号家中休养，9月初我们有幸相识，由于彼此几乎相同的经历和遭遇。相识未几而成知音，从此结下终生难忘生死相托的莫逆之交。9月下旬上海有关方面相继二次发来传票催促她返沪，谁料当月底匆匆惜别，虽然别时互祝“保重，再见！”竟是战友间的永别。12月间林昭再度被捕入狱，从此我们失去联系。不久，我亦由于被人告发而被捕，经长达一年多关押审查后即以“现行反革命罪”为由在沪苏两地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和十五年重刑。在漫长而又艰难的狱中岁月里，每当沉思中想起林昭同志她那种坚持真理，忠于信仰的顽强性格和那勇于斗争必申信念的无畏精神，屡屡激励自已，从而给我增添生活力量和对未来的信心。在无数个静夜里常会思念起她：“生死相托的战友林昭你现在又在哪里？！”我亦曾无数次默默安慰自已，同时也坚信总会有那再见相聚的一天。漫漫寒夜终于熬过，春天又来到人间，1978年秋我终于“刑满释放”出狱，虽极想打听她现在何方，在何地处境如何？但由于长期与世隔绝的监狱生活，使我犹如来到一个陌生世界，加之这“三类人员，刑释分子”的身分和无形枷锁，还是难以深知和证实林昭同志确切消息，仅只听到一些似信似疑的传闻，心里却总希望这仅仅是个传闻而已，我还是坚信总有那明朗的一天，故乡人民一定会明了被误解而遭不幸的儿女们的真情。这一天终于给等来了，1981年1月27日《人民日报》及全国各大报刊同时以整版篇幅发表了新华社记者——穆青、郭超人、陆拂为三同志所写《历史的审判》长篇报道，终于得到多年思念的战友和同志——林昭，早已于十三年前被万恶的林彪“四人帮”在上海的爪牙们杀害的确切消息。之后又在1981年3月刊《民主与法制》上读到陈伟斯同志所写《林昭之死》专题报道，才真正明白林昭被害的事实和经过。至此，我再也无法强抑自已，战友的被害令我悲哀，烈士的牺牲感我哭泣，满腔悲愤向谁诉说，而这悲愤又能为谁人所知晓所理解？！回忆多年前在激烈的朝鲜战场上，我亲历目睹帝国主义的炸弹夺去朝夕相处、危难与共的战友们年轻的生命，那时我没有眼泪，只有满腔的仇恨和愤怒激励我更顽强地投入战斗。而多年后的今天，却万万没能料到，在我曾为之以青春、鲜血和生命保卫过的共和国土地上，却又目睹裹着红色的枪弹，盗用人民的名义夺去祖国优秀儿女年轻的生命，这时我没有仇恨，唯有不解的迷茫和无限的悲愤，而更令人不能忍受的是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又能向谁去诉说？！我彻夜无法入眠，在静静的夜晚里思索，我徘徊在她生前我们一齐走过的街头和与她一起踏过的矿野，寒春的雨幕中我独自一人又奔上当年我们一同攀登过的山巅，我又去过我们一同走过的河边，一齐去过的园林。我努力地细心地在处处点点寻觅她当年留下的脚印，犹如能慰藉和寄托我无限的怀念和哀思。虽然分别这许多年月，别的许多往事都会渐渐地被淡却遗忘，但唯独林昭那种倔强的性格和对真理执着追求无畏精神，她那种待人真诚热情的态度，谈吐中那显露出来的博学多艺才华，还有她那常爱唱的《五月的鲜花》歌声，以及她那充满智慧而又饱含刚毅，纯真无瑕的眼神却常浮现在我眼前，她的音容和形象深深印入我脑中而毕生难以忘却。

我永远不会忘怀，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几乎天天聚首畅谈，我们不谈身边琐事，不谈风花雪月，而主要谈论当时许多人讳言的政治路线治国方针。林昭以待罪之身依旧心怀天下，纵谈国事摆出了系统的政治主张；例如：谈及广大农村饿病死人的事实，集体劳作无积极性问题，林昭就曾说办人民公社不合国情不合情理，应当及早解散，在农村实行耕者有其田政策；对当时全国城乡各行各业不允许个人经营，多种经营一律“割资本主义尾巴”，广大城乡小商小贩无出路，林昭就曾提出国家不能统包统揽一切经营权，应当允许私人开业经营，发展多种多方经营，才能真正发展经济利国利民；林昭当时就曾认为：要改变国家落后状态，使之发展成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富强国家，必须改变闭关锁国方针，以便加强与世界的联系。仅靠本国财力有限而不足，应当争取友好国家的帮助，引进外资，举借外债来加速国家经济建设和科技事业的发展；林昭还主张：针对当时农村政社合一公社化出现队头社霸城乡机构欺压民众腐败失效策失信于民的现象，必须严惩此类贪污腐败，鱼肉人民的人与事，为政者应自律以取信于民，国家才能治理好。这些在当时被认为属大逆不道，甚至连想也不敢想的，而在今天已付之实施并被实践证明是非常正确的方针大计，早在六十年代初林昭就鲜明地系统地提了出来，而且这些观点不是出于一时一事的心血来潮，而是完全建构在确凿的事实和详细的论证上的。

故乡的人民可曾了解？林昭同志那种决不向邪恶势力低头，那样不惜以自已年轻的生命从事奋斗，至死不悔，顽强不屈的革命精神。记得林昭对我讲起关押上海监狱中种种境遇，曾说：“我在里边（指狱中）活一天就要与他们斗一天，我没有别的武器，我就用唱歌写诗作武器来斗争，开头狱卒们不准，我就是不睬他们，越是不准唱，我越是非得唱，大声地唱，不停地唱，整天地唱，狱卒们不理解我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精力，这么多的歌词，加上有时我还以写诗画画和绝食作斗争，他们无法理解一个革命者的情操和意志，就主观臆断说什么我患了精神病。既然他们这样错觉而歪曲了我，那也好，我就更起劲地唱，整天整夜地唱，装得更像些，以后狱卒们拿我也没办法，最后也就不大来管了，这就给我带来不少‘自由活动’的机会，使我能够常与别人接触，从而掩护了我们的联系和斗争。如果说有人误解和以为我有别的什么，不如说是有意装得更像一些而已，那也只是为了斗争的需要和采取方式方法的不同。”这就是一个革命者坚贞的自白，是姑苏女儿纯真的倾诉。今天，我们也有责任来洗涤人们落在她身上的尘埃，有义务来端正人们对林昭同志革命者气节和形象的曲解，让南国女性故乡女儿纯真洁白清秀面目和高尚的美好形象，真实地显示在人们面前，并将成为姑苏故乡人民的骄傲，永远存留在一切正直人们的心间。

姑苏人民的优秀的女儿——林昭同志已牺牲三十余年，今天我们追念她，称颂她，我们可曾理解她，知晓她为之以生命而奋斗献身的事业又是为什么？简言之，这就是为祖国的富强，为民族的觉醒，为社会的进步，为人民的幸福。可喜可庆的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二十年，我们的国家在邓小平理论指导下，已发生巨大的变革，人们从噩梦中猛醒过来，总结了二十多年极“左”路线的惨遭痛教训，加以整顿，改革开放，使我们饱受创伤的祖国和人民得以医治和苏醒。在实事求是精神指导下，林昭和我的错案也已分别获得平反，在这二十年改革开放的变化中，就有不少是林昭同志生前所谈论所希望所追求所奋斗乃至所献身的愿望，都已实行和证实了，如林昭同志在九泉之下能看到这一切巨大变革，看到她为之献身的理想得以实现，也一定会发出胜利的欢笑和宽慰的喜悦的。

永远不要忘记过去，永远也不能忘记历史。

纵观古今中外历史无不证实：凡立志变革者必定会遭到保守势力的残酷迫害。但历史也同样证实立志变革者是推动民族进步社会发展国家富强的动力。林昭同志立志变革，勇于变革敢于斗争的顽强精神，这就是我们姑苏人民的骄傲。而那些杀害立志变革者的残暴势力又显得何等可卑和渺小。

让我们永远记住故乡人民哺育出的优秀女儿——林昭同志的不朽业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