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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余杰著《说还是不说》,文化艺术出版社,ISBN 7503918640
 本书是余杰继《火与冰》、《铁屋中的呐喊》之后的第三部力作,余杰的的《
火与冰》被评为1998年十大好书之一,他也被评为1998年度十大新锐作家。这本
书收入余杰的最新随笔作品,对中国当下现实直接的针砭、对俄罗斯文化的借鉴
性思考、对感情世界的艰难探索等均有新颖的见解。本书是“荆棘鸟书系”之一
种。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自由的言说 (自序) 

余杰 
 
  当我编完这本书稿的时候,一场大雪席卷了燕园。这是1998年冬天的第一场 
雪。新生们在未名湖畔奔跑着,堆雪人,掷雪球,清脆的笑声像阳光一样在银妆 
素裹的丛林间闪烁。我一个人到校园里转了一圈,燕园的雪景固然美丽,但我已 
然没有了当年的激动。居住在这片园子里已经五年半了,本科的同窗早已风流云 
散,而今日的我与五年前的我已判若两人。黄克孙先生译《鲁拜集》,字字含香。 
其中有一首小诗意境空旷寥远,我时时吟诵。诗云:“绿酒朱唇空过眼,微尘原 
自化微尘。今朝我即明朝我,昨日身犹此日身。”当我在书桌前对着一盏孤灯整 
理一年多以来的厚厚的文稿时,正是这样的心情。我从文字里看到了昔日的自我, 
看到了自我的脆弱与坚韧,看到了自我的寂寞与充实,看到了自我的哀伤与欣喜。 
 
  在纸上的世界里,我是自由的。纸与笔亲密无间的合作,是我表达的最佳状 
态。当然,这样的时刻并不很多,而且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写作需要心情来支撑, 
就像纤细的脚需要一双软弱的鞋子。我的心情是波状起伏的,通常以一个月为周 
期。一个月的时间里,心态极好,思如泉涌,每天能够写四、五千字,写出的文 
字以后自己看也想“拍案叫绝”。然而,下一个月往往就文思枯竭,于是便放下 
笔,读书或者干脆玩耍,不写一个字。等到再过一个月,我又恢复了良好的状态, 
重新开始饥渴般的写作——确实是饥渴般的写作,我就像荒年里的农民扑向米饭、 
沙漠中的旅人扑向清水一样扑向白色的稿子和黑色的钢笔。写作已经内化为我生 
命的一部分,失去写作的生命是我无法面对的生命,失去了写作也就意味着失去 
自由、失去一切。写作既是我对内在自由的捍卫,也是我对外在自由的捍。我清 
楚地知道,在我这个存在着表达的艰难的人背后,还有自由表达对他们来说更加 
艰难的“沉默的大多数”。 
 
  宿舍里暖气不足,在寒冷中,我捧起了德国作家赫塞的小说《梦系青春》。 
这位致力于探索理想精神世界的作家写道:“这个时代到处都在联合,都在培养 
随大流的人,而没有一处有自由和爱。所有这些联合体,从大学生社团和合唱队 
到国家,都是一种强迫教育,这是一种恐惧、害怕、窘迫的联合体,这种联合体 
的内部腐朽、陈旧、近于崩溃。……人们害怕是因为他们从未信仰过自己,他们 
都感到自己的生活法则已经不对头,他们按老一套生活,无论是他们的宗教还是 
美德,一切的一切都与文明的需要不相适应。……人们精确地知道杀死一个人需 
要多少克炸药,但他们不知道怎样向上帝祈祷,他们甚至连如何才能快乐一个小 
时也不知道。这些胆怯地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充满恐怖,充满恶意,谁也不信任谁。 
他们留恋不成理想的理想,投石击毙每个建立一种新理想的人。将出现一次对石 
器时代神灵的清洗,像现在这样的世界将死去,它将毁灭。”我本来是为了寻找 
温暖而读书的,没想到这段话让本来就已经很冷的我更冷,甚至发抖起来。

寒意是从心底里升起来的。因为我自己正是在这样的体验之下开始写作的。我不 
是出于炫耀、傲慢或者愉悦才从事写作的,恰恰相反,我从事写作是因为:缺乏 
自信的我需要寻求自信,缺乏温暖的我需要寻求温暖,缺乏爱的我需要寻求爱。 
我对自我和对外界的基本看法都是悲观的,这是一种无法改变的悲观。即使给我 
加冕上皇冠,我的这种悲观也不会减轻一丝一毫。在我看来,文章绝不是“经国 
之伟业,不朽之盛事”。我知道自己拯救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什么,我所做的正 
如赫塞所说:“面对充满暴力与谎言的世界,我要向人的灵魂发出我作为诗人的 
呼吁,只能以我自己为例,描写我自己的存在与痛苦,从而希望得到志同道合者 
的理解,而被其他人蔑视。” 
 
  言说是自由的。这是我唯一的信赖。我用我的纸上王国来对抗邪恶、对抗虚 
伪、对抗暴力。每个方块字都是我不屈服的士兵。作为统帅的我,愿意为捍卫言 
说的自由付出任何代价。我没有别的财富了,这是我最后的积蓄,就像曾祖母们 
看得比命还重的“棺材本”一样。写作绝对与发表无关,与传媒无关,为发表而 
进行的写作和为传媒而进行的写作是可耻的写作,也是当下绝大多数的写作。但 
是,写出来的作品能够发表、能够进入传媒,毕竟是一件好事。目的与结果是迥 
然不同的。因为,“交流”是写作的目的之一。我不拒绝交流,而且在交流之中 
不断地调整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在这里,我又想起了卡夫卡的一段话:“写作有 
一种奇怪的、神秘的,也许是危险的、也许是解脱的慰藉;从杀人者的行列中跳 
出,观察事实。观察事实,在这过程中创造出一种更高的观察方式,更高,而不 
是更尖锐。它越高,便越为‘行列’之不可及;越无依赖性,越遵循自己的运动 
准则,它的道路便越是无法估量地、更加快乐地往上伸展。”我想,鲁迅先生选 
择写作的深层原因,大概也是为了避免继续“吃人”或“杀人”的命运,从狂人 
的绝境中解放出来。这是唯一的生路。同样,我选择写作也是出于这一原因。 
 
  收入这本集子的文字,大部分是我最近一年以来所写的,它们忠实地记录了 
我生命历程中或深或浅的脚印。 
 
  第一辑《暗夜流星》,是近期所写的一组思想札记,跟收到《火与冰》里的 
文字一脉相承。短则十几个字,长则上千字,随心所欲地写了出来。零散固然零 
散,但是就像珠子一样,我穿起这些珠子的丝线是“自由”。每个字都是我在完 
完全全“自由”的心态下写出来的。所以,虽然并没有多少高深莫测的哲理,我 
还是珍惜它们,它们就像贝壳,在水中静谧地栖息着。 
 
  第二辑《乱弹胡琴》,是一组社会时评。鲁迅先生说,真正的杂文要像“匕 
首和投枪”,我虽身居象牙塔,却不愿“独上小楼成一统”,一直在热眼观世。 
“胡琴”者,本非中土所有,再加上我的“乱弹”,当然都是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还请识者见谅。我坚信,如果不允许“不和谐”的存在,那么“和谐”本身也将 
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不和谐”与“和谐”宛如一枚硬币的两面,缺一不可。作 
为“不和谐”的那一面,我坚决地捍卫自身存在的价值。白居易在《琵琶行》中 
形容琵琶女的弹奏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我把自己看作那颗“小珠”。我顽 
强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来。 
 
  第三辑《西潮澎湃》,是我最近对西方文化的一些感想和评论。其中,有几 
篇是集中谈俄罗斯文化的。我认为,俄罗斯文化是一个奇迹,在短短的三百年里 
诞生了璀璨的星辰。而且,在一代比一代残暴的暴政之下,大师们保持了旺盛的 
文化创造力。秘密在什么地方呢?我试图通过对俄罗斯知识分子个案的分析,来 
作为我们的镜子。包括俄罗斯文化在内的一切文化,都可以拿来为我们所用。一 
个拒绝接受外来优秀文化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澎湃的西潮,我们应当以开 
放的心态来接受。 
 
  第四辑《柔情似水》,触及了我心灵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郁达夫云:“生 
怕情多累美人”,这句话的确在我的身上灵验了。当年的深情伤害了对方,也伤 
害了自己。初恋一般都是不堪回首的,但我还是鼓起勇气来回首。读过我的文章 
的朋友,往往把我看作“侠客”,实际上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在我的身上,软弱 
的一面占据了更大的成分。也许这会让许多朋友失望的,但这才是真实的我。追 
忆似水的柔情,注定是要失败的。而我对失败已然安之若素。我想,自己所写的 
那些“刚性”的文字,如果没有这些“柔性”的文字作底子,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而这类“柔性”的文字,更接近我生命的本真状态。我永远怀念那位曾经跟我一 
起度过一段不那么愉快的时光的女孩子,并祝愿她幸福。 
 
  第五辑《坐拥书城》,是一批书评和文化评论。我有一种观点:对于读书人 
而言,要知道其性情面目,看其读何书即可。因此,这些文字的背后应该有一颗 
阅读主体的心灵。我读书很杂,兴趣太广泛,也太“任性”。所以,我自己知道, 
我这样的性格,成不了大学者。成不了就成不了吧,我不会为了要成“大学者” 
而改变自我。我宁可做不被任何欲望和规范所约束的“这一个”普通的人。清人 
李永和说:“丈夫坐拥万卷,何假南面百城!”这种满足感正是我所羡慕的。如果 
面目可憎的人太多,不妨把书当作朋友。

第六辑《畸》,是我本科时代的毕业论文。我在写作过程中尝试着独特的论文的 
写法,并与那种既成的模式化的论文写作相抗衡。这篇论文写得有点“四不像”。 
在写作的过程中,得到了张鸣老师精心的指导。我记得两年前,在1996年的冬夜 
里,我多次骑车到先生蔚秀园的家中,跟先生一起从提纲到细节逐步讨论论文的 
写作。师母温好绍兴的黄酒,我跟张老师一边喝酒一边交谈。张老师谈到兴奋处, 
不禁眉飞色舞。有一次,也是大雪纷飞,从先生家里出来,夜已很深了。我带着 
醉意在雪中匆匆行走,回到宿舍时,才发现雪花浸湿了论文的草稿。我也想起那 
些在北大图书馆里查找资料的日子,翻开泛黄的古籍,就好像握着古人瘦骨嶙峋 
的手。而书皮上的灰尘被我轻轻擦去。发现一则材料的惊喜,不亚于当年哥伦布 
发现新大陆。三易其稿,终于完成了这篇六万字的论文。这篇论文不算难读,所 
以我也把它放进这部书稿里。 
 
  这本书是我继《火与冰》、《铁屋中的呐喊》、《尴尬时代》与《文明的创 
痛》之后的第五本集子。其中,部分文章曾经在一些报刊发表过。在此,谨向编 
辑过这些文章的编辑和阅读过这些文章的读者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也感谢一 
切在我写作过程中给予我无私帮助的师长和朋友们。这本书的出版,还有赖于出 
版社的编辑们和策划者们的辛勤劳动,当然还包括印刷厂的工人兄弟们和大小书 
店的员工兄弟们的辛勤劳动。我诚挚地感谢他们。 
 
  最后,我想把这本小书献给我平凡的父亲和母亲。他们25年的养育之恩,是 
我用任何方式也无法回报的。 
 
余杰 
1998年11月22日 
于京西燕园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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