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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美国老师·大学篇

高歌 

  “让时间不使这些事件褪色……” 
    ──历史/政治课和汤普森教授 

   “我是专门向你们说‘不’的人” 

   在耶鲁大学“指导学习”项目的开学典礼上,几个教授发给学生们一张名单,把120多
 个同学划入7个小讨论班。每门课分的讨论班都不同,这使学生们扩大了接触面,有尽可能
 多的机会认识其他同学。每个星期还有3次在大教室的集中讲课。 

   再看手上的班级名单,才知道汤普森教授原来就是我历史/政治课的负责教授。她长得
 十分端庄,浑身上下透出严肃和稳重,一上来她就说:“我是这个学期的教导主任,是专
 门向你们说‘不’的人。” 

   汤普森教授的讨论课如她的人一样,简明、清晰、严谨、有序。第一个学期的历史/政
 治课教纲是阅读和讨论古希腊与罗马的历史政治学家。汤普森教授要求每个学生这个学期
 在班上都要做一次约10分钟的报告,带领大家讨论作品的要点。 

   我分到的作家是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Tacitus),在学期最末才轮到我。 

   汤普森教授在课上从不多讲,任我们自由讨论,只喜欢做引导性的提问,在关键时刻才
 发表自己的意见。她提的问题大都十分犀利,总是能问到要害之处,把我们同学之中的争
 论又推上一个新高度。在讨论我们暑假已经读完的希罗多德时,她提的第一个意想不到的
 问题是:“希罗多德的‘历史’到底算不算历史?他为什么这么写?”因为希罗多德在对
 史实的描写中连带写了很多神话、传说或是那种在现今历史学家看来根本不能算是历史的
 寓言故事,甚至有时候还添了些由作者自己编造的、完全虚构的故事。 

   他这个特点,我在暑假预习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了,但我当时没有特别在意:两千多年前
 的古人,对史实的筛选和验证肯定比不上现代人严格。而且古人又比较迷信,那些神话传
 说,他们说不定相信是真实发生过,才会当成史实写。但汤普森教授向我们指出,书中有
 一些寓言性的故事完全就是希罗多德自己杜撰。他这样做是为什么呢?是故意骗他的读者
 吗? 

   在班上讨论后,我才在汤普森教授引导下弄明白,希罗多德之所以把这么多非“史实”
 放进他的“历史”中去,是因为他对“历史”的理解和看法与我们大为不同,他不是像现
 今历史学家一样,集中写明某个事件及其原因,或是事件之间的联系。他描写波斯战争,
 不光是描写战争本身,而要透视涵盖产生那种战争的文化,要传达围绕着历时好几代的整
 个战争的神秘玄奥的气氛。对希罗多德来说,“历史”、“神话”、“文学”是紧密不可
 分割的几个概念。 

  “他为什么一定、非得、必须这样写” 

   上久了汤普森教授的课,我逐渐觉出,她非常注重一部作品的表达形式,深信研究与理
 解一部作品的形式就能更好地理解它的内容。她在课堂上最喜欢问的一句话是:“作者为
 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而不是以其他的方式写这部作品?这种结构有什么道理?”潜台词就
 是:作者为什么必须用这种形式表达自己?这种形式与内容有什么联系?内容怎样与形式
 结为不可分割的一体? 

   比如,读柏拉图的《理想国》时,汤普森教授就紧追不舍地连串提问,让我们应接不
 暇:为什么柏拉图明明前一句话还在讲人性,而下一句话就突然讲起了城市?为什么他要
 用城市来比喻人性,用政治来比喻道德?这样做有必要吗?还是作者醉翁之意不在酒,写
 政治才是他的本意?为什么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在10卷书的第4卷才进入正题,比较完善
 地谈他对城市整体构造的看法。那柏拉图写前三卷书,那看似无关紧要,甚至跟后面自相
 矛盾的内容做什么? 

   自始至终,汤普森教授与我们纠缠的问题都是:这样的结构有什么用意?“他为什么一
 定、非得、必须这样写?” 

   汤普森教授也极为重视深挖细找文字后面的微言大义,经常为了探究几句话的一层又一
 层含意,一节课转眼就过去。我不由得感叹,这和我高中的学习多么不一样!教室里那种
 对学习的认真紧张的气氛,师生们那种对经典名著的严肃虔诚的态度,是我在高中时从来
 没有见过的。我还记得12年级时,每当陆卡思小姐试着分析作品的文字结构时,那位虎背
 熊腰的橄榄球队员格莱格最喜欢讲的话:“你怎么知道作者是有意这样安排的?万一他是
 无心写出来的呢?”而在耶鲁,在“指导学习”中,每个人不言而喻的思考前提都是:这
 些思想家们这么说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太聪明。谁知道呢,或许他们未必
 百分之百如此,但是我们必须这么以为。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才会认真地对待经
 典,认真地对待名著中让我们惊讶不解的地方,而不会自我放纵,以“这大概是他的笔
 误”或者“这也许是偶然的”而马虎搪塞过去。 

   汤普森教授评判论文的标准十分严格。她要求学生一定要简明、扼要、有条理地阐述自
 己的观点,每篇论文一定要有中心论点,而且中心论点一定要在第一段内,非常明确而且
 尽量详细地用一句话写出来,此后的每一段都要为证明此中心论点而存在。如果有某一段
 与中心论点没有什么关系,“这一段就属于多余,应该删去!”此外,每段也应该有每段
 的小中心论点,段落中其他句子都应该是用来证明小中心论点。汤普森教授的口头禅就
 是:“一定要让文章有逻辑性。” 

   这些规矩,十分古板僵硬,刚开始我真不习惯:有必要如此吗?但后来我感到,它为训
 练我在论证某一观点时思路清晰、循序渐进地推进,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日子久了,我也发现,汤普森教授尽管崇尚思路清晰,但她同样欣赏的是思想的复杂
 性、创造性和语言的优雅精美。她最为称赞的论文,绝不是那种古板的八股文,而是有着
 自己独特见解,而且将观点一一从容不迫娓娓道来的文章,是将“形式”和“内容”结合
 得天衣无缝的作品。这样说来,她对她学生的标准,与她对名著欣赏的标准是一样的。 

         走出柏拉图的山洞 
        ──哲学课和贝斯教授 

  哲学老师不会拼字 数学博士不会数数 

   教哲学的贝斯教授只有30岁出头,却蓄着胡子,每次上课都穿一件衬衫和牛仔裤,十分
 随便。贝斯先生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是数学博士,很快还要拿到哲学博士学位。 

   第一次上课时,贝斯教授就有言在先:“我从小拼字能力就不行,有时候很简单的字都
 会拼错,如果在上课的时候写错了字,你们告诉我一声,我改过来就行了。” 

   我开始还以为是贝斯教授故意夸张自己的缺点,后来真领教了:他的单词拼写水平真的
 连小学生都不如,极简单的字都有可能拼错,比如“夏天”(summer)少了一个m啦,
 “苹果”(apple)少了一个p啦。有时候,我们向他嚷黑板上的字拼错了,他回头看了半
 天也还是找不到,一脸茫然地问:“哪里拼错了?我怎么找不到?” 

   和汤普森教授的注重讨论的学风不同,贝斯教授每次上课前总是要先简短地讲解20多分
 钟,把这次阅读的要点、疑点一一解释清楚,把所读作家的主要观点一条条地写在黑板
 上,让同学们对于阅读中的疑难部分提问题,给大家一个比较权威性的解释。等到大家的
 思路都理清了,才开始进行讨论,而且讨论总是在他的掌握和控制之中。汤普森教授会给
 我们比较大的讨论空间,除了有时作些引导性发问,轻轻拨正一下讨论的航向之外,从不
 多干涉我们之间的争论。这样一来,同学们的思维比较活跃,但每节课上得就比较
 “散”。 

   而贝斯教授正相反,一手控制班上的讨论,经常毫不客气地告诉我们现在正在讨论的问
 题并不重要,而另外出一个题目供我们讨论。在同学发完言之后,他一般会做出反应,又
 讲解好半天,我们则会是忙不迭地记笔记。他每次上课都带一个提纲,小小的字写得密密
 麻麻。有一次,我坐在他身边,看了一眼提纲,发现写得非常细,好像他把上课的每一分
 钟都事先规划好了,什么时候提问题,什么时候讨论,什么时候再次讲解……都预先做了
 安排。看来,贝斯先生属于那种计划性极强的人,凡事都要事先安排妥当。 

   贝斯教授最看重的是论文的结构和对于论点的解释和求证。在交第一次论文之前,他就
 告诉我们,写哲学论文与写其他的论文不太一样,写其他的论文,不能不注意“写作”方
 面的好坏,得写得有点文采、能吸引人,但哲学论文,则完全不看你表达得漂亮不漂亮,
 只要意思表达得清楚,求证时严格彻底,这篇论文就是好论文。“千万别去管你的文风和
 表达形式,尤其是在它可能使你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观点的时候。一句话里用两个相同的
 词也可以,句子别别扭扭也可以,不用去追求写得美,只追求写得清楚。”贝斯教授如是
 说。 

   他还鼓励学生们,在写论文之前一定要与他谈谈自己的想法。我第一篇论文没有去找
 他,得了个B+,写第二篇论文时,因为有一个问题搞不懂,跟他约了时间去向他请教,受
 益匪浅。他非常直率,有的观点一听就告诉你:“别钻这个牛角尖,它对你整体论文的结
 构并不重要,还是多想想前面这个问题比较好。” 

   虽然他说得非常详细,有时难免会限制我们发挥的空间和自由,但是,正如好友丹尼尔
 对我说的:“如果他设想的文章确实能是一篇好论文的话,何必不照着他说的去做呢?”
 我的第二、三篇论文成绩马上有所提高,得了两个A。 

   很快地,贝斯教授就成了最受欢迎的教授。他的课生动详细,有条有理,层次分明,十
 分深奥复杂的疑难问题都能被他剥茧抽丝。因此,同学们都对他讲的课津津乐道,上完课
 还会热烈地讨论好半天。我也用红笔在日历上标出他每次讲课的时间,期待着下一次的来
 到。 

          他让我爱上了哲学 

   第一学期的哲学课,我们阅读和学习的主要是古希腊罗马的三位哲学家:柏拉图、亚里
 士多德和“怀疑主义”的创始人萨斯特斯。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读柏拉图的作品。他的所有著作,包括《理想国》,都是和他的学
 生一问一答。苏格拉底一般在文章的最初对一种概念或是某个既定答案提出疑问,比如:
 正义是什么?神是什么?在他的学生说出答案后,苏格拉底就穷追不舍地追问下去。这些
 问题,一般也是我十分想知道答案的,于是就迫不及待地看下去,想知道这位老哲人有什
 么比旁人高出一筹的解释。可是,到了最后,大家还是一头雾水。答案并没有在书中出
 现,所有的人物,包括苏格拉底本人,都耸耸肩,承认其实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然后四
 散走开。真是让我大失所望! 

   最让同学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苏格拉底在《米诺》这篇对话中所阐述的“记忆观点”。苏
 格拉底相信,人的灵魂在死后不会随着身体消失,相反,人的灵魂会一次又一次地轮回转
 世,每次都会投入新的肉体。人的知识,不是“学”到的,而是“回忆”起灵魂在未投入
 肉体之前领悟到的真理。这种说法,我们同学当然觉得极为荒谬,在上课时都向贝斯教授
 提出了我们的不解和反驳。 

   贝斯教授向我们解释说,苏格拉底的这种学说,是为了解释他在文章一开始所提出的问
 题:我们怎么能寻找真理?苏格拉底给出了一个两难推理:如果已经知道真理是什么,那
 我们还寻找它做什么?如果不知道真理是什么,那即使找到了,我们又怎么能认出它来
 呢?就像不知花瓶为何物而找花瓶一样。这样的寻找,不是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吗?这就
 是所谓的“米诺的难题”。 

   一想也是,似乎许多探索都是在这种悖论下进行的。这样一来,苏格拉底的“记忆论”
 就不无道理了。按照他的观点,我们并不是真的不知道真理是什么,我们的灵魂曾在轮回
 转世的时候领悟过真理,只是后来进入了肉体之后又遗忘了而已。遗忘了的东西,稍加提
 醒就又可以记起来,这其实就是学习的原理。苏格拉底的这些理论,虽然不能被生活在科
 学时代的人们所接受,但是经过贝斯教授的解释,就合乎情理得多了。 

   在对其他哲学家有了更深了解之后,我更领会到,柏拉图之所以如此青睐“对话”这种
 方式,是因为他想借此告诫世人,“哲学”并不完全在于答案本身,而是在于对于真理的
 探索。“哲学”就是像苏格拉底这样,向世俗观点进行挑战:不断地发问,不断地思考,
 不断地追根究底。最后是否找到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勇敢地面对错误、追求真理的过
 程。苏格拉底虽然自称“一无所知”,但是他比那些自作聪明的人懂得多得多。 

        课堂上她兴奋得脸红 
      ──文学课与奥利恩斯教授 

         文学教授像块调色板 

   文学课的老师是古典文学系的奥利恩斯教授。据一位“内行”的同学介绍,此人在古典
 文学系中被称为是“最有才华的人”。我先入为主地以为一定会是一个白发苍苍、西服革
 履的老先生,到了班上却大感意外:奥利恩斯教授竟是一位一头金红色卷发,年纪也就30
 多岁的年轻女士! 

   奥利恩斯教授好像永远在匆匆地赶路,说话高声大嗓,速度也像连珠炮。我们第一次集
 体上大课就是她讲课,那速度之快,令在下面做笔记的学生们叫苦不迭,终于有勇敢的学
 生在大教室中举手问她速度能否慢一点。她连忙向学生们道歉,答应放慢速度,可是不出
 几分钟又恢复了风驰电掣的原速。那堂课下来,我的手都酸麻了。 

   奥利恩斯教授80年代初从耶鲁毕业,然后到哈佛大学攻读了博士学位,很快地又到耶鲁
 来教书,在学术方面可以说是一帆风顺。 

   上课第一天,奥利恩斯教授就“警告”我们,她判论文十分严格,除非论文真正好到可
 以在专业杂志上发表的水平,不然不会给A。果然,我在她班上,无论下多大功夫去仔细推
 敲我的论文,最好成绩都只是A-。丹尼尔和卓世华两人第二学期才听她的课,丹尼尔在文
 学方面很有见地,而且很下功夫,第一、二篇论文却也只得了A-,最后一篇论文才得了
 A,自然喜不自胜。卓世华最高成绩也只是拿了“A-~A”,也就是说,教授觉得他的论文
 比A-好一些,但仍然不够A的标准,因此打在两个成绩中间──奥利恩斯教授的严格,由
 此可见一斑! 

           不当裁判当选手 

   第一学期,“指导学习”的文学课上的是古希腊罗马的大诗人,包括荷马、维吉尔、奥
 维德的史诗,还有古希腊的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两篇剧作,此外还要读圣
 经旧约中的四部书和《新约》中的四福音,等等,阅读量相当大,阅读的内容在课堂上每
 次短短的1小时15分钟也不可能讨论完。 

   奥利恩斯教授在每次下课前都为我们划出下次讨论的范围,通常是一章,有时会是两三
 章。可是,有时候就是连指定的内容都讨论不完,常常本来说好一节课要讨论两章,结果
 连一章的一半都没讨论完就已经到点下课,要不就是本来说好只用头20分钟的时间把上次
 没讨论完的题目结束,结果讨论开来就一发而不可收,直到一看表才发现一节课已经过去
 得差不多了。与汤普森和贝斯先生不同,奥利恩斯教授完全让我们“自由发挥”,教授每
 堂课除了划出一个极大极模糊的讨论范围之外,很少干预。而且有时自己也参与讨论,为
 同学中的某一方辩护反驳另外一方。 

   最好笑的是,奥利恩斯教授容易激动。有时一个同学的发言正好说到她的心坎里,她马
 上会兴奋得满脸通红地一边猛点头一边一迭声“对对对,对!完全正确!我完全同意!”
 然后她也展开一场滔滔不绝的演说,来证明此观点为什么自己认为正确。 

   她精通古希腊文和拉丁文,有时谈得兴起,不管我们懂不懂,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对着我
 们叽里咕噜说上一段原文。要是换了别人,同学们可能会不耐烦听她这样长篇大论,但是
 奥利恩斯教授的确是有才华,对文学的观察力十分敏锐,每次讲话都非常精彩,只要细听
 必有收获。像她讲到荷马写的哪个意象从书中到末尾不断出现,但是象征的含意逐渐改
 变;像她指出书中的哪个人物与主人公是对比,而两人的命运有异曲同工之妙,等等,都
 让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拼命地作笔记。而且,她对古典文学这一份真正的爱好让我十分感
 动。试想,如果我也可以这样,在研究什么题目十几年之后还能为它而兴奋得满脸通红,
 忘乎所以,那我的专业一定就选对了。 

             超越怀疑 
        ──哲学课与若特教授 

         教授为什么要冷落我 

   寒假过后,我走进了若特教授的哲学班。他是一个40开外的中年人,棕黑的头发,瘦长
 的脸,上唇上蓄着黑色的两撇小胡子,说话声音很轻,表情永远是温和的,带着一丝伤感
 的微笑。哲学课终于走出了古希腊罗马的疆域,来到了现代哲学的版图。读的第一位哲学
 家就是所谓“现代哲学之父”笛卡尔。 

   寒假时,哲学教授们给我们留作业,要求我们读完笛卡尔《对于第一哲学的沉思》。他
 首先对于一切都提出质疑,证明了感官的不可靠、经验的不可信,甚至逻辑的无能为力。
 然后,就在我们所知的现实被笛卡尔批得体无完肤时,奇妙的事发生了──我尽管对于外
 界的一切都不能肯定,但惟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我自己一定存在!这就是他那句著名的
 话“我思故我在”的起因。 

   读到这里,我兴奋之极,感到此书真是妙不可言。可是,从这里接着读下去,我觉得笛
 卡尔哲学又四分五裂了。他想从“我”的存在推论出上帝的存在,整个推论让我越读越糊
 涂!课堂上,我一反平时的沉默,频频举手发言。 

   可是,若特教授很少叫我。只要有别人也一起举起手来,他一定会叫别人。如果只有我
 一人,尽管我手举得高高,若特教授也会视而不见地左顾右盼,不到别无选择时,绝不叫
 我发言。是他特别不喜欢我吗?是我在课堂上发言特别没水平吗?我的自信心一落千丈。 

   若特教授教课的风格也与贝斯教授迥然相异,不是他讲我们听,而是他问我们答。一上
 课,他就给我们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有的甚至是极简单的问题,简单到我们不知话里包
 藏什么玄机,是否有什么陷阱,而不敢贸然作答。他的哲学课一度成了我最不喜欢的课之
 一。 

   带着种种的不快和疑惑上了将近一个月的课,轮到哲学课交论文了。我选的论文题目就
 是论述笛卡尔《沉思》中的一个中心观点。因为想到教授反正不喜欢我,我也就没在写论
 文之前先跟教授约时间谈一谈。不过,真正开始写论文时,我倒是越写兴致越高,等到与
 好朋友们一起拿出初稿,互相修改论文时,他们都夸奖说这篇论文写得不错。 

   把论文交到若特教授那里后,我也就忘了这回事,只顾忙别的功课,上课照样对教授怀
 着淡淡的敌意。不过,我渐渐地发觉,每堂课的收获似乎比一开始时多了。若特教授在课
 堂上的提问,并非漫无目的。他的提问像苏格拉底的提问一样,是有针对性的,随着同学
 们与他渐渐地熟悉,对他更加信任之后,也就更乐意去放松地回答他的问题,而不是怀着
 戒备的心理去追究背后到底有什么更深的含意。这样,提问与回答的效果就好得多,每节
 课上确实能有好几个意想不到的新发现,我对所读的哲学作品的理解也更深了一层。 

   论文交上去的两个星期后,若特教授把他批改好打过分的论文交还给我们。我翻开我的
 论文一看,教授在论文上没有做任何改动,倒是在论文的最后用电脑给我打了一封信。信
 中先是称赞我这篇论文写得“文笔流畅、论证仔细,很有说服力”,然后对论文的论点逐
 一加以评述,有些漏洞也一一指出,最后给了我一个A。但是,最让我感动的还不是这些评
 语,而是他在评语后加上的一句话──“我很欣赏你在课堂上相当有智慧与见地的发言,
 希望以后再接再励,很多同学在课堂上反应没有你快,我希望你也能给他们一个机会。” 

   啊!原来如此。 

             与君一席谈 

   我与若特教授更深的交往,是在期中开始的。那时,我正在写第二篇哲学论文,已经选
 好了题目──论述英国哲学家贝克莱在其著作中的一段话。 

   在写这篇论文时,我有好几个问题弄不清楚,只好写电子邮件给若特教授,我们约好第
 二天下午在他办公室见面。 

   若特教授仍是用那种不断提问的方式,让我自己理清思路。他告诉我,他这种一连串提
 问的方式,用学术界术语叫做“苏格拉底方式”,穷追不舍地问下去,其用意是让回答者
 了解和发现自己信仰的根基。在刚刚开始时,有许多人会对这种咄咄逼人的问话十分反
 感,但是时间一长,只要教授与学生两方产生了信任,这种方式就会得到很好的教学效
 果。 

   我们又谈到笛卡尔和其他哲学家的著作。我谈到我对笛卡尔一书后半部分所感到的失
 望,忽然问了他一句:“你呢?你对笛卡尔是什么看法?” 

   若特教授笑了一笑,却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从别的哲学家对笛卡尔的批评开始说
 起,以说明我对笛卡尔的这种感觉,别人也早已有过。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在他的办公室竟然已经谈了一个半小时。 

   从那以后,我与若特教授的关系就越来越密切了。每次下课,我总是等着他收拾好东
 西,与他一起步出教室,因为他的办公室和我的宿舍正好是一个方向,我们总能一起走一
 段路,谈谈当天在课堂上所论及的东西。有时,别的同学也会与我们一道同行,尤其是到
 了学期末,人越来越多,一大群人都在人行道上缓缓而行,时而静听,时而争论不休,简
 直就是我们哲学课的一个延伸。 

   在第二篇哲学论文又得了A以后,哲学就成了我最喜欢的科目,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因
 为若特教授对我的鼓励和欣赏,让我更为卖力地想要在这门课出类拔萃。 

  “放弃了思考,也就是放弃了道德” 

   与教授相处长了,我渐渐发现,他很少提及自己的看法。有时,在课后问他,他都会避
 而不答。有一次,我穷追不舍地问他对休谟的哲学怎么看,若特教授微微地笑着,沉默了
 好一会儿才说:“我怎么看,有什么重要?” 

   “你更有经验,你的看法当然更重要了。”我说。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带着些无奈的口气微笑着说:“我是个怀疑主义者啊!” 

   我正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就又接着说:“所以,我的答案,不可能令你满意。”

   “你怎么能够忍受当一个怀疑主义者所面对的困惑?”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知道,你是喜欢肯定的答案的。”若特教授并没有生气。“怀疑主义者只是更加看
 重探索真理的过程罢了。” 

   这句话,我到很久以后才有了更深的了解。 

   若特教授说得对,我的性格,的确和怀疑派格格不入。我一向喜欢一切是非分明,容不
 得一点怀疑。小时候,还在国内时,产生无法解答的疑问时,脑海里总会有声音说:长大
 就会明白了,当大人时就可以有孩子不知道的“标准答案”了。这股“自信”竟一直伴随
 着我。可是,随着我不断长大,基本上越过了分界线走到“大人”这一边,我越来越惊恐
 地发现,当孩子时不懂的那些问题,不仅“标准答案”没有一个个地自动出现,原有的反
 而消失了不少! 

   若特教授作出自己人生的又一次重大决定,它要放弃教职,去加州种葡萄! 

   学期最后一堂哲学课,若特教授讲完课,向全班同学告别,却在同学们走出教室后对我
 说:“今天下午,到我办公室来谈谈?”我点点头,想到这恐怕是跟教授最后一次谈话
 了,心里有些难过。 

   在他的办公室,我有些拘谨地坐在他对面,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先开口了。“有时我
 想,找不到真正完美无瑕、令人满意的道德系统,反而是好事。如果真的找到了这样一套
 系统,人人都按照这套系统不加思索地去做事,哲学也就失去了它的本来意义———那种
 鼓励人去思考、去探索真理的意义,人人也就成了盲目的信徒,那种萨斯特斯所鄙视的教
 条主义者。他们凡事不经过自己权衡,而只是死板地按照他们所信的某个‘主义’来决定
 怎样做事,他们的决定并不能算是他们自己的,只是他们所相信的那个‘主义’替他们思
 考得出的结论。 

   “我却觉得,他们放弃了思考,也就是放弃了道德。因为道德并不是完美的答案,道德
 是一种状态。这种状态不是浑浑噩噩地按照某种既成方式来不加思考地行动,而是不断地
 审视自己的生活,审视自己的行为,在挣扎困惑中去追求‘道德’。” 

   “我的教育方法并不适合每一个人,每一种学生。”教授说:“许多学生急躁、冲动、
 懒于思考却喜欢现成的答案。我喜欢苏格拉底式的循循善诱的方式,我不相信自己应该把
 答案放在一个盘子里端到他们的面前,我想要的是他们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去钻研这些
 问题,我想要的是哲学融入他们的生活中。” 

   若特教授的眼睛直视着我:“在你问‘什么是道德’,在你为之苦恼的时候,你已经开
 始过着充满道德的生活了。” 

   我被这番话深深地震撼。在这之前,不少哲学教授已经告诉过我,哲学的意义不在于答
 案而在于过程,但是我一直不以为然,觉得只是搪塞我的解释而已,不能令人满意。直到
 现在,我才豁然开朗,明白了这番话的本意和教授的苦心。 

   我很顺利地通过了哲学的期末考试,在放假后的第三天又收到了若特教授批改过的我的
 最后一篇论文,成绩仍然是A,评语最后写着: 

   “非常高兴你在我的班里,给我教书的最后一学期增色不少,也从你那里学到很多,谢
 谢。 

             ——马克·若特” 

(摘自《赴美就学笔记》高歌著,海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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