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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前故宫博物院的存废之争 

唐向荣


 试想,如果北京城没有了故宫博物院,那该是多么遗憾,多么揪心!

  故宫博物院始建于1925年,占地72公顷,房舍九千余间,在皇宫原址保存着明清宫廷
史迹和历史文物、书画、档案、陶瓷、青铜器等历代珍品,是世界上最大的宫廷博物院。设若一
旦把它毁灭废除,文档分送四散,珍藏变卖一空,那该是怎样的局面呢?

  这不是危言耸听!整整70年前,确实有过一场严重的存废之争。幸而各界奔走呼吁,同盟
会元老张继先生又仗义执言,得以挽回危局。

石破天惊 风波骤起

  1924年10月爆发直奉二次战役,冯玉祥将军由热河回师,发动“北京革命”,囚禁贿
选总统曹锟,驱逐废帝溥仪出宫,组建“办理清室善后委员会”。“善后”事务之一便是筹建故
宫博物院。至1925年10月10日在故宫乾清宫门前召开成立大会,由原北平大学校长李煜
瀛石曾先生任理事长。当天故宫首次正式开放,“亘古未有”,“中外士女,空城来观,真一时
之盛也!”

  1928年6月,北伐军“光复北平”,实现南北统一,南京政府特派原任摄政内阁教育总
长易培基先生接收故宫博物院。李石曾、易培基会同各方知名人士拟定了《故宫博物院组织法》
和《理事会组织条例》,经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议决通过,咨送国民政府公布。

  正当公布之前,忽然平地起风波一位“国府委员”提出了《废除故宫博物院,分别拍卖,移
置故宫物品之提案》。用当时报刊的说法,真是“闻之咋舌”、“石破天惊”——

废除故宫博物院,有五条“理由”

  说来亦不陌生,“废除故宫博物院”的提案人也是近代颇有贡献的民主革命家兼教育家,他
就是大名鼎鼎的经亨颐先生,浙江上虞人。光绪二十六年(1900),慈禧太后因仇视变法,
另立皇储大阿哥,准备废黜光绪帝;22岁的经亨颐也列名通电坚决反对,结果被清廷通缉,他
辗转逃往澳门方得幸免。由这件事不难想见他那种嫉恶如仇、激进敢为的性格。在他以及其他激
进人士看来,故宫就是“头号逆产”,是封建帝制的象征。辛亥革命后,清廷虽然退位,但溥仪
仍居故宫,礼仪一照旧制,俨然国中之国。到1917年7月,在张勋、康有为之流拥立之下,
溥仪复辟成为现实;虽然仅闹了几天,但一场动乱,警钟长鸣;这次溥仪虽然走出神武门,但谁
敢说从此就断了辫子党的复辟梦?他们以为,废掉故宫就永远绝了“彼等之望”了。今天看来,
这未免是“泼洗澡水连孩子也倒掉了”,但激进者的焦灼与担心倒也可以理解吧。经先生的提案
正是由此立论,胪陈了五条理由:

  (1)设故宫博物院就要“研究宫内如何设备,皇帝的物事如何办,岂不是预备将来哪个要
做皇帝,预先设立大典筹备处吗”?

  (2)“逆产应当拍卖”,“皇宫是天字第一号逆产”,“将拍卖大宗款项”。

  (3)“图书文献,非博物院所应有”。“我的办法是:故宫博物院决意废止”,“图书应
当分出另办图书馆”,“文献交中华大学”,“美术物品送中央博物馆”,“雕漆宝座等皇气十
足的东西”应当封毁,“不使后人看见为好”。

  (4)故宫博物院的保管“难免有黑幕”,听说有“制成赝品携去易换真物的”,“保管二
字,简直变成保完”,“不到二十年,宫中珍品尽成赝品了”。

  (5)名称不通。“我国文学的习惯,‘故’字很有怀念的意思”,“故宫二字不免禾黍离
离之感,不如称为废宫”;“故宫而称博物院,更大不妥”,实是“一个废品奢品陈列所”。总
之“不如根本废除为是”,“是否,请公决!”

五条理由,耸动天下,故宫国宝,岌岌可危

  这个提案当时颇有鼓动力。因为辛亥革命之后仅有17年,其间,皇室优待、光绪移灵、洪
宪登基、张勋复辟……有关帝制的闹剧接二连三,人们早已是厌极生悸,所以“杜绝帝制”的主
张很容易打动人心;况且文物的价值是抽象的,而拍卖所得巨款是“实”的;再加上经先生本人
的德业名望与身份,所以,“废除故宫”之声,一时甚嚣尘上。

  1928年6月27日国民政府第74次会议讨论经亨颐提案,议决:《故宫博物院组织
法》及《理事会组织条例》不予公布,资请中央政治会议“再次复议”。

  6月28日,该提案经报纸发表,舆论哗然报载:故宫博物院“至此乃有全部摧毁之惧”,
“岌岌之势”,危在旦夕!

“避免急切”,“设法迁延”,闯过了令人揪心的六个昼夜……

  7月4日是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预定的会期,从经亨颐提案见报到中央复议,仅有6天时
间。故宫博物院的存亡兴废,一时牵动了上上下下,博物院理事大多是知名学者,“一致为所激
起”,奋力奔走呼吁。理事李宗侗(字玄伯,历任北大、北师大、中法大学教授)等两次电告在
杭州的中央政治会议委员、国民政府大学院古物保管委员会主席张继(字溥泉),“速其北
上”,又先后向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闓、大学院院长蔡元培、内政部长莘笃弼、国府委员张之江等
陈述利害,病中的易培基先生更是牵挂殷殷。大家感到:当时“废除与拍卖”声浪甚高,“气焰
方张”,骤然复议,恐怕“对垒不力”大错铸成,难以挽回;所以务须“避免急切之冲突”,
“使当局诸公得为长时间之考虑”。当务之急是“设法迁延”,防止仓促表决。

  7月4日,中央政治会议如期进行。易培基“遵医嘱入院治疗”,请假不能到会;主持会议
的延先生则以“易培基缺席”为由,提议本次会议不讨论故宫一案,“迁延”见效了。

  7月9日,因“北伐成功”到达北京的蒋介石、冯玉祥、吴稚晖、邵力子、张群、何成睿
(南京政府参军长)和各集团军总司令、各路军司令们平生一愿,想参观故宫博物院(均是生平
第一次),故宫博物院接收之后,一直关闭待查,今天特为他们开放一日,连同京中各界贵宾,
约有千人之多。事前易培基特从医院电告理事马衡先生(北大、清华等校考古学教授):“招待
焕章、介石诸先生时,详述故宫不可废之理由。”于是,马衡、沈兼士、俞同奎、吴瀛、萧珍诸
理事7月8日特撰述一文,7月9日陈述于各界要员及贵宾:“故宫文物为我国数千年历史所
遗,万不能与逆产等量齐观!”“万不可废置拍卖!”一番陈词,加上亲眼目睹,自然引起人们
的深思。与此同时,张继先生以“大学院古物保管委员会主席”名义所写《请维持国民政府原
案》文也正式呈送最高当局。

张溥泉先生慷慨陈词

  两个月后,国民党第155次中央政治会议召开,经亨颐提案与张继呈文“并案讨论”。先
宣读经先生提案,接着由谭延先生宣读张继呈文:“见报载‘废除、拍卖’之掉案,不胜惶
骇”,“谨逐项批驳,为我政治会议陈之”:

  (1)关于“名称不通”。张先生说:“故宫二字不过表示过去彼处为宫而已”;“考欧洲
各国,以旧时皇宫改作博物院者,不一而足”,德国甚至直接就叫“皇宫博物院”……

  (2)关于“预备哪个将来要做皇帝”。张先生说:“学者发掘荒古时代原人之器物”,难
道就是要“茹毛饮血、穴居野处乎”?“医生研究病状”,“难道就是为了将来得这种病么?”

  (3)关于“图书文献不是博物院所当有”。张先生说:“殊不知伦敦之英国博物院,正包
括图书文献两部分,相当之博物院亦欧美所习见。”

  (4)关于“逆产应当拍卖”。张先生说:“法国大革命为后来各国革命之先导”,但在拍
卖王室产业时,曾有明言:“与历史有关之建筑、物品等除外”。“何况故宫早已收归国有,是
国产而非逆产”。

“保护故宫是为世界文化尽力,不是为清室私产尽力”。拍卖是“仅供之私人”,展览是“公开
于民众”,“孰公孰私,不待辩而知矣”!

  (5)关于“携去赝品换易真物”。张先生说:“这是‘采及流言’。而流言的产生是由于
‘清廷遗老,恨溥仪之被逐;军阀诸逆,恨国民军之威严’,就是故意‘造作谣言’,以中伤北
京政变的发动者冯玉祥。”张先生严正申明:“绝对担保谣言不足信”,原因是“冯总司令从未
履宫门一步!”

  张先生又从正面立论:

  (1)“一代文化每有一代之背景,背景之遗留,除文字外,皆寄于文物之中。”“故宫建
筑之宏大,藏品之雄富”,“结五千年旧史,开未来之新局,实有世界之价值”!

  (2)“欧洲各国对以前王政时代之物,莫不收罗保存”;“美国自己原无古物,更求之他
国寻购”;“苏俄在共产主义之下,亦知保护旧物,海参崴博物院所藏东三省档案亦至多,前年
苏联驻北京大使馆参赞伊瓦诺夫且要求北京大学派人往海参葳代为整理,议虽未成,然苏俄之注
意文物,由此可见”。“其惜古之心,何其壮耶!”

  (3)“今者北京初克,外邦人士对于吾党之措置,异常注意;若不建设是尚,专加破坏,
文化摧残,谁负其责?”“总理在天之灵,亦必愤然而不取也!”

  (4)结论:“仍照原议,设立专院而垂久远。”

故宫博物院终得保存

  据在场者介绍,由于这篇呈文“辞锋激荡成趣”,所以谭延竟是“且读且笑”。易培基也
“发言甚多,详为声述”。经讨论,“众无异议”,“一致议决函中央常务委员会:维持原
案。”
  1928年9月24日第169次“中常会”决议:“函国民政府照顾原案公布。”

  10月5日,以国民政府令颁布《故宫博物院组织法》。

  10月8日,以政府讼公布《故宫博物院理事会条例》。同日,以政府令任命于右任、蔡元
培、李烈钧、张继等27人为理事,复由理事会推举马衡、沈兼士、陈垣、张学良等12人为理
事。并推定李石曾为理事长、易培基为院长。李、易和张继三人为常务理事。

  故宫博物院从此“大局乃定”,煌煌炳炳,以后又演变为北京和台北两座故宫博物院。

  后来李石曾先生在《故宫周刊》第2期回顾这段历史,曾写道:“南北统一以后改组故宫博
物院,有不重文化偏重物质者,倡言消灭故宫博物院,卒以格于公论,未果行。”

  当时张溥泉先生的呈文可以说集中代表了“公论”,至今两岸人士无不赞叹故宫博物院的博
大精深,但想起当年的存废之争,仍有惊心动魄之感。

  (摘自《相知》199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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