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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运(短篇小说/参加评奖)
  ●  作者:林志勇
  (一)
  今年正月初八,我和母亲终于回到了阔别八年的地方——冯家庄。冯家庄是
个小镇,位于一个海岛上,母亲是个农技人员,先前曾驻扎在这里指导农业生产。
母亲在这里一驻就是五年,后来因为父亲升迁的缘故,我们全家就都搬迁到县城,
也就远离了那个小镇。
  母亲本来也是不打算回去的,因为那里并没有值得她特别留恋的地方。而这
次她决定要回去,大抵是为了一个叫冯小妹姑娘的事。冯小妹其实跟母亲也没有
什么瓜葛,只是据说她是母亲的远房亲戚,而且因为她出逃时母亲曾收留过她,
后又让她的父母接回去。不过,从冯家庄来这儿的人在跟母亲闲聊中,就常常提
起冯小妹,叹息小妹现在很落魄,据说还发了疯。母亲是个心肠相当软的人,她
一听就焦急地向对方打听:“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发了疯呢?”
  “还不是因为男婴的事?”来访者说。
  母亲知道冯小妹曾经生了一个男婴,后来不久男婴便因患先天性疾病而夭折
了。
  “唉,真是命苦。”来访者叹息着,眼睛红肿肿的;母亲自然也在一旁陪着
落下许多泪。
  冯小妹疯了,母亲便决定回去看看,因为她老觉得自己似乎是欠了冯小妹的
债一般。这事说起来跟冯小妹的出逃有关。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在县二中念初三。那天,我正在做习题,班主任
忽然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外面有人找我。我不知道谁会来找我,出去一瞧,竟是
冯小妹。我诧异地望着她:“找我有什么事?”她摇了摇头,说放学了找她,她
在校门口等我。
  冯小妹是冯家庄人,小学是我的同桌。据说她祖母是我父亲的表姨,因此母
亲就跟他们家有数次来往。而因为这层关系,我跟冯小妹交往就比较深了一些。
  记得四年级时,我曾跟冯小妹一伙偷地瓜埋在土里烤着吃。地瓜在冯家庄很
盛产,我们就到田地里偷挖了一大堆,然后到附近挖了一个土坑,在坑里铺了厚
厚的一层干枯了的杂草枯叶,接着把地瓜一字儿排在上面。然后又在上面铺了一
层干草,最后点燃,把泥土覆盖在上面。这样弄了大概一个钟头,坑里就会飘溢
出芬香的薯味。
  “熟了,熟了。”大伙儿赶紧翻开热烘烘的泥土,抢掏泡在里边的地瓜。冯
小妹个头大,她很会掏,不久手里便有了几个熟地瓜,她把地瓜递给了我。
  “不害臊,不害臊!”二狗用手刮着脸颊说。
  我脸顿时红了,慌忙推开冯小妹递过来的地瓜。冯小妹却不领情,无论如何
也要我收下。并且理直气壮:“俺俩好就俺俩好,怕什么。”经不住地瓜香味的
诱惑,我终于接过来,狼吞虎咽地把它们消灭光。二狗他们一伙就在一旁嘻嘻大
笑地凑热闹。
  吃完烤地瓜后,二狗突然出了个馊主意,要冯小妹和我“拜堂成亲”。我一
听手足无措,想赶快逃离现场。他们却不干,硬要我们拜堂成亲。冯小妹倒挺爽
快:“成亲就成亲。”于是,二狗他们不容分说,就地学着大人的样子大声高叫: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这事弄得我面红耳赤,尴尬万分。
  往事如烟,岁月如梭,不知不觉已过了四年,而我跟他们分别也差不多有三
年了,不知小妹找我有什么事?那天刚好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我就带她到学
校的食堂吃了饭,然后在学校的公园里叙旧。
  冯小妹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她两眼痴痴地盯着我胸前的校徽,露出羡慕
的目光。我爱怜地问:“还想念书吗?”她点点头,深陷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但她竭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低头拨弄着杂草,整个人显得焦躁不安,好象有什
么大事要决定而难于启齿一般。
  “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她讷讷地说,充满着悲哀,无奈和凄凉。无异于
晴天霹雳,我被她的话惊呆了,不禁有点骇然:“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她摇摇
头,并告诉我,他爹收了大牛爹的五万元彩礼,并准备让他们在年底成婚。她不
答应,因为她不喜欢大牛。然而父母硬是不肯,眼看婚期迫近,她只好逃了出来。
我知道冯家庄有个规矩和习俗,那就是订娃娃亲。岛上的男孩女孩,一般是三四
岁,七、八岁,迟的十一、二岁就要订亲。订亲后,男方每个月付给女方生活费,
双方父母可以自由友好往来,但孩子间不能来往,这样的关系一直保持到结婚。
  “那你下一步该怎么办?”我问。
  “我也不清楚。”她很沮丧,对未来的道路相当迷茫和悲观,“反正过一天
算一天,管它呢,一切命里都已注定好了。”
  我那时是个学生,还没见过世面,也不相信命运:因为老师说那是迷信。老
师说:“如果有上帝的话,我相信上帝就是我们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于是,我就劝慰她:“你干吗这么悲观呢?面对命运,我们应该去抗争,去奋斗,
而不应自暴自弃,甘愿当命运的奴隶。”
  冯小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陡然一亮,她含情脉脉地盯着我,含着希冀,含着
深情,也含着对世俗的愤恨。她仰起头,悲愤地说:“我不信命,我一定要和命
抗争,所以我逃了出来,亚伟,你敢不敢和我一同远走高飞?“
  冯小妹双颊绯红,眸子熠熠发光。她朝我这边挨了挨。她的乳房鼓胀胀的,
衬得衣服似乎要绷开一般,洋溢着少女青春的风采。她大胆地靠近我,丰满的胸
脯贴住了我的后背。我只觉得有股热烘烘的感觉象电流般暖过全身,一种莫名的
快感让我十分惬意和兴奋,周身的血液似乎要奔泻而出。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赶紧移开身子。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和她
私奔。她这种天方夜谭式的梦想是根本行不通的,她只能在童话里追寻她那美好
的幻想。我对她说:“小妹,你回去吧,这种想法根本行不通的。我想你还是回
去尽力去说服你父母吧。”
  冯小妹做梦也想不到我不但不采纳她的想法,而且竟然反过来教训她,这太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有点恼怒,不过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说:“我也不勉强你,
不过你让我先在你家借宿。你妈要是问的话,你就说我是出来找工作的,临时借
宿几天。”我接受了她的建议,并把她带回家。
  母亲热情地接待了她。不过,母亲对她的突然来访甚感奇怪,就拼命给我施
加压力。无奈之中,我把实情全盘托出。母亲深知她这样下去绝非权宜之策,就
修书一封,告诉小妹近况并希望她父母能理解小妹。小妹有出去流浪,四海为家
的意向;现在社会治安不太好,况且她只是个文弱女孩,手无缚鸡之力,也没有
社会阅历,一旦滑落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母亲力劝小妹回去,小妹似乎也看出点苗头,她有点担忧地对我说:“亚伟,
你不会出卖我吧?”我惶恐地回答:“哪能呢?你总不至于连我都不相信吧。”
她无话,便不再言语。
  大概是小妹住在我家的第六天,她父亲冯和尚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大批人,
个个凶神恶煞。不一会儿,小妹被带出来了。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如纸,一路
上拼命挣扎。“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她声嘶力竭,朝围观的人群苦苦哀求,
她希望有人站出来阻拦。
  果然,母亲再也忍不住了,她跑过去拦住他们。冯和尚见是母亲,先是一愣,
接着说:“纯荷,谢谢你告诉我们。不过我们的家事你最好不要管。”小妹被带
走,起先她并不知道是我母亲搞的鬼,如今真相大白,她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朝我母亲身上吐了几口唾液,然后咬牙切齿地骂道:“纯荷,是你把我推向火
坑,我一辈子恨你,我一辈子恨你。”冯和尚见女儿胆敢如此放肆,就怒气冲冲
地扇了她几个嘴角。
  血!母亲看见鲜红的血从小妹的嘴里溢出来,她没有流泪,也许眼泪早哭干
了。她两眼怨恨地盯着母亲,怀着十二分的敌视和悲哀。母亲心悸了,她那绝望
和怨恨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母亲的心。母亲的良心受到强烈的谴责。是的,也许
母亲的一念之错,小妹的一生将断送到她手里,母亲为此愧疚不已。

  (二)
  冯小妹是个很烈性的女孩,回去以后竟然企图喝农药自杀了事。幸亏发现及
时才幸免于难。这一下,冯和尚也蔫了,她母亲心疼得更是要命,就决计无论如
何都要退亲。然而退亲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首先,退方要把两尺宽的红布从男方一直绕到女方家门口。其次,退方要退
还给男方的双倍聘金(即女方收男方礼金总和的两倍)。再次,退方还要筹办酒
席宴请全村男女老少,然后赔礼道歉方才了事。这样一来,退方的声誉自然会一
落千丈,而且经济方面更是承受不了的。
  于是,冯和尚和女人就拼命劳作,以备些钱来作退婚。结果,不到几个月,
冯和尚便晕倒在工地上。为了这个家,冯小妹最后作出让步,终于答应嫁给了大
牛,并于次年生了一个女孩。后来听说小妹跟大牛过得很和睦,夫妻俩相敬如宾,
日子因此蒸蒸日上;再后来,又听说添了个男孩,母亲这才安下心来,也就渐渐
把冯小妹的事淡忘了。
  谁知,母亲刚安下心不久,那边便传来了冯小妹发疯的消息。母亲那颗放下
的心又悬了起来,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回冯家庄探探情况。
  冯家庄跟八年前相比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先前一座香火极旺的小庙变成
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庙。大庙非常气派,非常显眼。然而母亲和我都无心观赏这
些,便径直到冯小妹家里。
  冯小妹当时没在家,是她的丈人冯大宝接待我们的。冯大宝是一个很猥琐且
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的矮瘦老头。他朝我们客气地笑了笑,便搬过两张椅子,然
后叫女人去倒茶。我坐下后,便仔细地打量起这个房间。这房子是用石头砌起来
的,凹凸不平,而且没有粉刷,给人一处空荡荡的感觉。墙角边放着一架破旧的
碗柜,里面叠放着碗勺筷子之类的东西;除此之外,便是几张旧椅子和一张八仙
桌。
  几只小鸡在屋子里追来追去,为争夺一只毛毛虫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有
只老母鸡安祥地在屋子里踱过来踱过去,“哇”的一声,从鸡屁股后面吐出一堆
又圆又大的鸡屎,“啪”地落到地上,然后昂头而去。
  女人端出茶器和一盘花生,她见老母鸡的样子,就恼怒地用脚踢它,骂道:
“生鸡蛋的没有,拉鸡屎的倒有。”老母鸡吓得咕咕直叫,拍打着翅膀冲出去。
  女人把花生放在桌子上,殷勤地叫我们吃,说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
的,只有这些自家种的,你们就随便吃吧,不要客气。看人家那么热情,我们就
剥了几颗吃。然后母亲就环顾四周,客气地问:“冯小妹呢?”
  冯大宝脸色阴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状,他摇了摇头,叹息着几声:“唉,
真是命苦。她什么病不得却偏偏得了一种她苦别人也跟着受苦的疯病。”
  母亲闻言并不吃惊,因为她知道这件事。她试探地问:“小妹现在比先前好
吗?”冯大宝痛苦地摇了摇头。
  正说着话,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忽然窜了进来。那女人身上的衣服脏兮兮油
渍渍的,裤子上也沾满了泥巴。那一头乱蓬蓬的黄发似杂草般粘连在一起,散发
出一股股发霉的味道。女人的脸色蜡黄憔悴,显然这是营养不良所致。女人的背
上捆了一个布娃娃,那布娃娃很破旧,里面的填料都露了出来。
  那女人见了桌上花生,便伸出脏兮兮的手拿了几颗,然后放在嘴里嚼了一会
儿,就吐出来要喂给背上的布娃娃吃。
  冯大宝见状,厉声道:“小妹,你自己吃吧,布娃娃不能吃饭。”那女人一
怔,呆滞的眼睛闪着一丝惊慌和恐惧。
  听冯大宝这么一嚷,我和母亲都大吃一惊。刚进门时我们就觉得这女人很面
熟,似曾在哪里见过一般。然冯小妹变化如此之大,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
  母亲鼻头一酸,她站起来朝小妹走去。冯小妹一见她却慌张地把布娃娃搂在
怀里,口中叫嚷道:“这是我的儿子,你们千万别抢去……,你们千万别抢
去……。”母亲停住了脚步,她柔声问:“小妹,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纯荷阿
姨呀!你那次在我家住了六天,难道你都忘了吗?”
  冯小妹茫然地摇了摇头。
  母亲不甘心,她把我叫到跟前,指着我说:“小妹,这是亚伟大哥,他曾经
跟你同桌四年,难道你连他都忘了吗?”冯小妹仍是拼命地摇了摇头。
  冯大宝说:“纯荷,你别考她了,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母亲心里不由悲戚起来,她顿时泪流满面。她踅回来,痛心地喃喃自语道: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冯大宝便叹息着讲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冯家庄,重男轻女的现象十分严重。如果哪一家媳妇不生个带钩的(男
孩),她就会被村人瞧不起。乡下不同于城市,城里人有社保,又有医疗保障。
而乡下人就不同了,如果没有儿子,将来老了谁来赡养呢?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
媳妇。因此,他们疯狂地需要男性后代,中国娶妻早是福气,儿子多也是福气。
为了传宗接代,后续有香火,他们甘愿含垢受辱。
  于是,在乡下就演出了一场场闹剧。一是逃生躲生。他们借打工为名,夫妻
双双在外生育后代,如果是女婴,就送给人家或且一扔了之;如果是男婴,就喜
孜孜地回来报喜。二是横生硬生。计生办工作人员前去动员结扎,他们就摆出一
副流氓无赖的样子:要搬东西要拆房子随你便,谁要让我无后(代)我也要让他
绝种。这种愚昧的人说得出也做得出。三是想方设法堕女胎。
  冯大宝有个表妹的亲戚在镇医院当主治医师。利用这个机会,冯小妹堕了一
次女胎,但从此肚子却再也没有鼓起来。
  “冯家的香火将断送在这贱货手里。“熟读四书五经的爷爷时常冷眼地盯着
冯小妹,盯得她毛骨悚然,仿佛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怎么这样没能耐。”冯小妹恨恨地谴责自己。她已经变得相当愚昧和懦
弱,跟往昔相比简直判断俩人:也许时间和环境可以改变一切。现在,她恨的是
自己命苦,没能够给冯家留个香火延续后代,以致落了个笑柄被人家当作茶余饭
后的谈资。冯小妹为此心里很愧疚,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给冯家添个丁。
  冯小妹就去 相面 先生那儿算命, 相面 先生端详了许久,问过生辰八字,
合房日期,然后闭目掐指,嘀咕了一遍,最后竟变了脸色:“施主属鼠,鼠为负
火,因火克金;鼠生十月为坤,六阳消阴,命中缺水,故无儿命。”冯小妹听得
心惊肉跳,脸色苍白如纸,她险些昏厥,颤声问:“有没有解救的办法?”
  相命先生同情地望着冯小妹,又相她的“天庭”、“地角”,最后说:“当
然是有的,只要施主多行些善果,必然感动上苍,赐子于你。”冯小妹闻言,面
色回复不少,她千恩万谢,付了钱,这才喜孜孜地回去。
  冯小妹就拼命地劳作,她把劳作得来的钱财全捐给庙堂,以期望观音菩萨能
大发慈悲,赐子于她。为了儿子,冯小妹到处朝圣礼佛。她常常身背香袋,眼噙
泪水,从山门口一步一拜一叩首,一直磕进圣殿。膝盖由此被磨得鲜血淋淋;沾
的满地血迹斑斑;然而她不觉得疼痛;唯望佛能了解她,拯救她的不幸。她相信
佛言:“心诚则灵,笃信则验。”

  (三)
  在冯家庄,年老的都嘱咐年轻姑娘不要轻易跟冯小妹来往。尤其是婚嫁或祭
祀的时刻,更不欢迎她的出现。人们都认为她是丧门星,将来会给人家带来霉运。
四爷家也不例外,他们不欢迎冯小妹的到来,然而冯小妹家的爷爷是他们的族长,
冯大宝又是表叔,四爷只好在婚礼上苦丧着脸请来冯小妹。
  四爷家是大户,为了摆阔气,装面子,就请了很多人来帮忙。冯小妹来的时
候,狗栓正抱着痴呆的傻孙子在忙碌的人群中说笑。狗栓只有一个傻儿子狗娃,
三十多岁了还不知道什么是羞耻,他常常当着大姑娘的面就拖出那家伙撒尿。姑
娘们一见,都吓得尖叫着逃开了,人家上门告状,咒个半死,这成了狗栓的一块
心病。
  后来,幸亏媒婆阔嘴嫂从中撮合,才找到一个也是傻乎乎的媳妇。媳妇痴痴
呆呆,连饭煮熟没煮熟都不清楚。但狗栓不嫌,毕竟自己的儿子也是那块料。好
在媳妇别的不行,肚子却照样能鼓起来,而且头胎就生了个带钩的,虽然说孩子
也跟父母一样痴呆,但这毕竟能传宗接代,狗栓欢喜得合不拢嘴。
  “狗栓,你真有福气。”“狗栓,有后了。有后了。”村里人露出又嫉妒又
羡慕的眼神,尤其是那些没有孙子的老人,常常这样对狗栓说,狗栓只是乐哈哈
地笑着,不回话。
  望见狗栓的模样,冯小妹肚里早就暗暗地骂开了:“欢喜个什么,痴痴呆呆
的,白送给我还不要呢!”她心里这么想着,满脸却堆着笑说:“狗栓,运气了
您,狗栓,运气了您。”冯小妹其实说的是讽话,狗栓不知是听懂还是听不懂,
他依旧乐呵呵,双手拨弄着傻孙子的小鸡鸡。待冯小妹走过时,他突然问:“小
妹,什么时候吃你家的红蛋呀。”按照当地风俗,只有生男孩才分红蛋。
  冯小妹便知她遭人们的鄙视和嘲笑,她装作没听见,径直走到大厅,心里却
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生个带钩的让你们瞧瞧。”
  冯小妹自从朝圣了菩萨,又捐款给庙堂后,自认为罪孽已除去不少,就大胆
地帮四爷家一起收拾祭祀的东西。“小妹,你放着吧。”四爷娘慌忙跑过来阻拦
道。冯小妹顿时变了脸色,她退到一旁,机械地拿起扫帚刚要打扫卫生,四爷娘
又慌忙夺过扫帚拿在手里:“小妹,回去吧,回去吧,等下开饭时我端过去。”
  冯小妹强忍住泪,知趣而又怅怅地走开了,回到家里躲进被子里痛哭一场。
“难道祖宗无积阴德,真该让我这代断子绝孙吗?”冯小妹不禁恐惧且茫然,她
憔悴了许多,见人也把头俯得低低的。
  “小妹哟,我看你这得做些法事,‘追魂追魂’要不然……。”有一天,阔
嘴嫂突然神秘兮兮地对冯小妹说。
  冯小妹惊愕地张大了嘴,怔怔地盯着阔嘴嫂。阔嘴嫂说:“小妹,不知怎的,
昨晚我突然做了个梦,梦见阿春披头散发地向我奔来,就吓醒了。”
  “阿春关我怎么事呢?”冯小妹惶然地问。阿春是童养媳,十七岁那年跟外
村一个做木工的私奔,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后来她父母家四处查访,终于把她
捉了回来,打个半死。
  “现在的女孩脸皮比‘桥兜桥’桥石还要厚。”一些花白头发的老女人气愤
地骂道。(注:‘桥兜桥’桥石还要厚。是莆田兴化俗谚,比喻脸皮很厚很厚的
人。)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花白胡子的也叹息道。
  “太便宜她了,打死她才算解气。”年青人也都愤愤然。
  阿春受不住人们毒毒的目光和舌头,最后服农药自杀了。
  “哎哟!这个你就不懂了,阿春假若又回来投胎,那么现在村里只有你跟二
爷家没有男孩,而二爷家是头胎,阳气很重。我怕……咳,总之,不怕一万,只
怕万一。”阔嘴嫂说得很含糊,但冯小妹已经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这可是她从
来没听说过的,她不禁惶恐起来。
  “那我该怎么办呢?”冯小妹茫然且害怕。
  “让和尚把冤魂赶走。”阔嘴嫂说。
  “然而,冤魂当真会赶走吗?她不会转回来吗?”冯小妹问。
  “这个,唔,不可能的,也许她早该投胎转世了吧。”阔嘴嫂支吾着,脸上
也极不自然地笑了笑。
  “那么,万一她投不了胎又折回来呢?”冯小妹紧追不舍。
  “没有这回事的,不要乱讲,没有这回事的……。”阔嘴嫂霎时变了脸色。
  冯小妹便把阔嘴嫂的话原原本本地传给爷爷。爷爷一听就紧张了,就决定依
阔嘴嫂的话去办。你知道阔嫂是谁吗?她是冯家庄鼎鼎有名的巫婆,能说会道。
据说占命非常灵验,吸引了邻近的几个村庄经常有人找她做法事。除此之外,她
还偶尔给人家牵红线做月老。
  于是,爷爷请来了阔嘴嫂,让她主持法事。阔嘴嫂就请了几个和尚,又请了
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然后就扎了个草人,上书:“阿春冤魂。”接着,在晚
上十一来点的时候,由一个小伙子背着草人边跑边喊:“阿春,快走啊,阿春,
快走啊……。”这时后面紧跟着一大堆人,有和尚念经,小伙子敲锣打鼓及放土
炮等行动,其主要目的是把冤魂追得远远的。这样一直闹到深夜,然后这批人就
睡在附近的庙堂里,直到天亮才回家,据说鬼魂怕菩萨也怕白天,所以就不会跟
着这批人回来。
  过了不久,冯小妹发觉自己又有了身孕。她又惊又喜:“带钩的终归有希望
了。”她庆幸自己听阔嘴嫂的话,要不然,恐怕后果将不堪设想。
  自从有孕在身,冯小妹境况全变了,婆婆喜笑颜开,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对
小妹更是体贴入微。爷爷也一改往昔的面孔,只是要她注意身子。冯小妹受宠若
惊,她深知儿子对她的重要性了。
  话说这一天,冯小妹一家正在吃午饭,阔嘴嫂风尘仆仆地赶来。“哎,是阔
嘴嫂,快请坐,快请坐。”爷爷示意小妹搬张椅子过来。
  “小妹,要注意身子。”阔嘴嫂盯着她微凸的肚子说。
  “多亏了你,多亏了你。”婆婆搭讪说。
  阔嘴嫂满面春风,她从怀里掏出一包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草药,交给婆婆,说
每日煎了让小妹服下,今后绝对会生下带钩的。婆婆很感动地收下,并塞给她几
张钞票。阔嘴嫂假意不收,这样俩人就推推搡搡了一会儿,阔嘴嫂这才收下。
  按照她嘱,冯小妹就天天吃药。苦不堪言,一见药碗就恶心呕吐,但她最终
还是咬牙咽下。她觉得痛不在于肉体,而在于心灵深处。她渴望有个男孩能续香
火,那吃的再多的苦她都能挺住。
  怀胎十月,终会瓜熟蒂落。小妹被腹中的小东西弄得疼痛难忍,蜡白的脸上
不断地冒出冷汗,她狠劲地咬着牙,捱了好长一段时间。待接生婆告诉她孩子是
带钩时,幸福的泪水顿时涌满了她眼眶。她的脑子里飘飘然地长出许多思想来:
“小妹,有福气,有福气。”“小妹,运气了你,运气了你。”“小妹,有后了,
有后了……。”她发觉村里人都对她恭恭敬敬起来,人们再也不会用鄙视的眼光
对待她了,因为她也拥有了冯家最高的使命和荣誉。
  然而天有不测之云,人有祸福旦夕。不知到底是命运作崇,还是其他原因;
还没从幸福中回过神来的冯小妹就遭到了一个更大的不幸:男婴因先天性疾病而
夭折了。
  冯小妹为此哭得死去活来,婆婆怕大人出事,就泣声劝道:“别哭坏了身子,
孩子以后还可以再生的嘛!“话未劝完,自己竟倒先呜呜地悲戚起来。
  坐完月子后,冯小妹还是出去走动,然而她这次变化之大令全村人大吃一惊。
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人也憔悴得令人不敢相认。
  “小妹,你要保重身体。”“小妹,你要照顾好自己呀!”“小妹……。”
村人都好心劝慰她。冯小妹只是点一下头就离开了,她觉得人们不是在安慰她,
而是在挖苦她的不幸,嘲笑她的悲剧。
  冯小妹经常坐在孩子的坟前发呆。终于有一天,村人发觉她抱着一个不知从
哪里捡来的布娃娃又哭又笑,他们甚感奇怪,就上前问候。然而冯小妹竟认不得
他们,只是敌意地对视着大家,然后抱紧手里的布娃娃,紧张地说:“这是我的
儿子,你们千万别抢去,你们千万别抢去。”
  村里人这才甚感问题严重,就赶紧叫人通知冯大宝和大牛。冯大宝他们急匆
匆地赶来,在众人的帮助下,把冯小妹送往精神病院一检查,冯小妹患得竟然是
忧郁型精神分裂症。
  讲完始末,冯大宝早已老泪纵横。母亲也是泪流满面,她关心地问:“有没
有送去医治?”
  冯大宝说:“有呀,市里的、省里的、甚至全国各地,凡是听说能治好疯病
的,我们都要试一试。然而中药、西药、祖传秘药等吃了一大堆,病情仍不见好
转。就是风水、菩萨也都一一看过,结果还是老样子。为此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
你看如今连个像样的家具也没有。”说完他不住地摇头叹息。
  母亲陪他唏嘘了一阵子,然后提出要走。母亲把城里带来的一些补品全放在
桌子上,然后又从衣兜里掏出五佰块钱,塞给冯大宝,说是给冯小妹治病的一点
心意。冯大宝和女人说啥也不肯收下。母亲就虎起脸,生气地说是看不起城里人,
还是嫌少了不成!?冯大宝和女人就慌忙解释说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推搡了一阵
子,他们终于收下,然后把我们送出老远。
  回去的路上,母亲显得心事重重。她悲痛地对我说:“伟儿,是陈旧落后的
封建思想害苦了冯小妹。你一定要提起笔,把这段悲惨事件作为一个教训告诉世
人,如果不对落后的封建思想进行抑制和消除,它势必又会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悲
剧”。
  我是个在校就读的大二学生,因才疏学浅而不能妙笔生花。但我还是遵循母
亲的意愿,努力地把冯小妺的真实悲剧写出来。但愿 这个事件能引起大家 的一
定共鸣和社会的一定反思。是以本文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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