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 作者：梅心蜨骨 1 艳阳天，碧空如洗。 客厅空阔而静，他坐在沙发上，目光穿过阳台，凝视着玻璃窗外，远天上的 云朵。 他的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指闲夹着烟卷。风吹过，吹断了长长的烟灰。他 只是坐着，身体倾向一侧的扶手。 那个姿势似乎并不舒服，但他显然未曾在意，只是那样坐着，盯着窗外，目 光悠长。 窗外有甚么吸引了他？连屋外传来敲门声，也似未曾听见。 2 绫子敲门之际，又迟疑了。 她缩回手，翻了翻口袋。除了三个一角的硬币，还是找不着钥匙。 三天前，她跟父亲大吵一架，父亲掴了她一个耳光，她哭着冲出家门，甚么 也没带着。 囊空如洗。胃也是空的，肚子又一阵咕咕地叫。 绫子摸了摸小腹，摸见肚脐上边，那一片褶皱的皮肤。那是她六岁时，打翻 了暖瓶，被开水烫的。 她抚着疤痕，还记得起那时，父亲怎样地惊慌失措，怎样抱着她一路狂奔。 绫子想着，就举起手，敲了敲门。 3 他没想到，门外竟是女儿。 “啊！绫子！你……” 目光匆匆一触，女儿随即低了头。 “……回来正好……我刚做了饭……” 他拉了女儿的手，带她进客厅，按她在桌前坐下。 “饿了吧？等妈妈回来一起吃，好吗？” 他倒了杯水，递给女儿，顺手弄乱了她的头发。 “这脸脏的，喝口水快去洗洗……” 4 绫子用杯遮住父亲的视线，让泪水滴到杯中。 父亲喜欢弄乱她的头发，那是他表示亲昵的手势。 这手势，让绫子心安，也让绫子心酸。 父亲还在做车工时，有一回，他新带的徒弟未紧好砂轮，机器开动，砂轮就 飞出来，削断了父亲的右掌。 “半截手一下就没了，指头掉了一地……那血汩汩往外冒，我都吓傻了！恍 惚听见师傅叫我，手脚却动不了……” 那徒弟后来常跟人讲起。 “师傅见喊我不动，自个儿跑去拉了闸，用沙棉裹住伤口，捡起地上的手指， 叫我看着现场，他自己去了医务室……” 这故事在车闲传诵，绫子从小听到大。 父亲用七根手指车出的工件，依旧比任何人都精准。直到有一天，大家纷纷 下岗。 三天前，父亲就用这只手掴了她，因为他觉得她新交的男友是个靠不住的家 伙。 只是她听不进劝，摔了门，说再也不回来了。 父亲从未打过她，那似乎是第一次。曾整日握起老虎钳的手掌，掴在脸上， 火辣辣地疼。 然而现在，更疼的却是她的心。 出走归来，父亲不曾问起甚么，只是顺手弄乱了她的头发。 这动作，让绫子心酸，也让绫子心安。 那是一只断掌，却可抚慰任何忧伤。一如这冷水，涤却所有污渍。 往昔种种，或许确该一一漂洗了。 绫子接水满盆，浸入水中。她觉到前所未有的澄澈。 客厅的门在响，是母亲回来了。 5 ………… ……你还知道回来啊？啊！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你才是我妈…… ……你不是跟野男人过幸福生活去了吗？是不是被人踹了？跑回来蹭饭了？ 你把这当成甚么…… ……你看看你，二十大几的人了，没正形，没职业，连自己你都养活不起， 你还好意思回来吃饭…… ……刚在门口碰到晓娟，跟你一个班念出来，人家都硕士了，你怎么就这么 笨？连技校你都毕不了业…… ……吃我的……喝我的……我给人当保姆，伺候了别人，回来还要伺候你， 我的小姑奶奶小祖宗…… ……人晓娟她妈，和我同岁，你瞧瞧人家，养尊处优，没事就去做护理，那 皮肤……你看看我，我给头发焗个油还得现攒钱…… ……菜怎么这么咸，盐不要钱啊？啊！你个大老爷们，待在家做饭都做不 好……当初还开饭馆…… ……对了，我听说那婊子养的好像偷偷回来了，你赶紧去找他把钱要回来…… 听见没…… ……你就是被马尿熏了脑子了！那家伙手脚不干净，进进出出几回了？他家 里都不管，你偏要管！倒好！猪八戒倒打一耙…… ……算哪门子事儿……我爸早就说，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我当初怎么就 死了心眼跟你……呸呸呸……盐疙瘩…… ………… 6 母亲一到家，就开始数落。绫子低头吃饭，默默地听着。 这么些年，她不想停歇，讲过的话，比单先生的评书还长。 父亲慢慢地咀嚼着。吃一口饭，配一口菜。 绫子觉得缺了甚么。她发现餐桌上，不见酒杯。 父亲每餐必酒，一如母亲每餐必唠。这是保留剧目，二十年如一日。 小时候，父亲每每让她斟酒。酒从瓶子倒进杯子，父亲端起来，再从杯子倒 进肚子。 确是倒进去，至少在绫子看来如此。她从未见过有谁喝酒那般痛快淋漓。 但父亲从不喝醉。 每次小酌，参差三两杯。所以母亲说，父亲是酒鬼，绫子从不同意。 可是，何时开始，她不再替父亲斟酒了？ 绫子竟记不起。 也有好些年了吧。绫子起身，打开橱柜，先摸出一个酒杯，再摸出一个酒壶。 她斟满一杯，递给父亲。父亲却摇了摇头。 戒酒了么？绫子还未开口，母亲又已在唠叨。 父亲戒酒了？从何时开始？ 绫子不知。 就像她发现父亲的发丝，亦不知何时变得斑白。 绫子放回了杯，默默地坐下。母亲还在数落，她说些甚么，绫子从未听见。 风吹进阳台，绫子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苍老。在风的怀抱里，他苍老得有些不 可思议。 母亲在说些甚么，仿佛不曾听见。绫子觉得恍惚，风吹进来时，一切变得遥 远。 7 他吃完了最后几粒米，放下碗筷。 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吞咽。他擦净了嘴，慢慢起身。 他立在桌旁，看着他的妻子，这个女人，她正在吃饭，喃喃自语。 女儿也在看着他。 他笑了笑。转身穿过客厅，来到阳台。 碧空如洗。 午后的空气很新鲜。艳阳高照，万物生长。 他把玻璃窗开大了些，纵身一跃，越出了阳台。 8 绫子也想笑笑的，却迟疑了一下。 父亲已转身走向阳台，他把玻璃窗开大了些，然后，纵身一跃。 像是经了千百回演习似的，那个弹跳的姿势一气呵成，娴熟而优雅。 他跃起时的风度翩翩，一如他喝酒时的淋漓痛快。仿佛多年以来，他也一直 在习练这个动作，今天终于是登台表演的时候了。 远天的背景上，父亲的身影一闪而逝。随即传来一个沉闷的声响。 定是坠地了吧。绫子想。 母亲在添汤，她背着阳台，依旧喃喃自语。绫子的目光穿过她耳畔，落在阳 台，空空如也。 绫子终于释出了那个笑容。 她再次起身，轻轻地，抱住母亲。轻轻地拥抱。 9 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那笑容会保留在记忆中的。绫子想。 烈日炙烤的水泥地，干燥而硬。鲜血开始蔓延。 绫子仰起头，看见远天上，飘浮的云朵。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