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裤猩红

  黄庭凯



  圆柱形的灯光聚焦在那个女孩身上,随着手舞足蹈的女孩左右前后移动。女
孩身上穿的是“三点式”,她双手做出蛇蠕动的样子,时而向上时而向下,时而
向左时而向右,身子时而轻盈地旋转两圈,屁股时而柔柔地扭两下。舞台下是密
密麻麻的人群,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狂叫声:“脱!”“脱!”……女孩给台
下一个飞吻,然后弯下腰,双手缓缓地把那条猩红的内裤脱了,但并没有呈现出
众人期待的画面,因为神秘部位依然有一条猩红内裤遮着。 “脱!”
“脱!”……震天的狂叫声又响起。女孩又手舞足蹈一番,又脱下猩红的内裤,
身上却还是有猩红的内裤……

  阿毛经常做这样的梦,昨天晚上他又做了这样的梦。醒来后,他口干舌燥,
却并不起身去喝水,而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回味着梦,梦里那个穿猩红内裤的
女孩是他见过的最靓的女人。他心里很疑惑:她身上的内裤怎么老是脱不完?

  天刚蒙蒙亮,有几只麻雀在窗前叽叽喳喳地闹个不休。阿毛心烦不已,起床
了。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熬粥吃,今天有肉吃,要留肚子来装肉,今天是村东头
的刘三公的八十大寿。

  天色还早,阿毛呆坐在门墩上,背靠门柱,闭着眼,猩红内裤在脑海里飘东
又飘西,脑海一片猩红。直到感到身渐渐上灼热,他才睁开眼。太阳已经从东边
的山顶冒头了。

  一个男人站在阿毛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人是镇政府的干部,阿毛的脱
贫帮扶人。他拿出一张纸对阿毛说:“我帮你申请了低保,你只要在这个表格上
摁拇指印就行了。”

  阿毛站起来拔脚就走:“我没空,要去吃生日酒。”那人说:“就一下,如
果评议通过了,以后每个月都得钱……哎,哎,你空手去啊?白吃挨骂的,我这
有五十块钱……”

  阿毛头也不回:“我没有白吃,我去做事。”

  阿毛朝村东头走去,走得很快很轻盈。刘三公的儿子刘冒在城里当官,酒席
不会差。阿毛深深地咽下一口痰,脑子里已经没有猩红内裤的踪影,而是充斥着
白斩鸡、酱鸭、烤鹅、扣肉、酸甜排骨、红糟猪肚。

  刘三公的家是一栋四层的楼房,外墙镶着猩红的瓷砖,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
生辉。五年前楼房建好的时候,阿毛听到村里人议论:儿子、儿媳、孙子都在城
里,一年到头也不回几次,就一个老头子,住得那么高那么大?楼房前面是水泥
地面的院子,足有晒谷场那么大。其实就是晒谷场,收割谷子的时候,邻居们就
到这借地晒谷子。

  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已经垒砌了八个大灶,灶上架着八个用来炒菜、蒸扣肉的
大铁锅,旁边还竖着两个竹编的大蒸笼。灶前是一排案板,上面铺满了要下锅的
料子。

  阿毛站在大门口,伸出一个指头认真地数着摆满院子的桌椅。在案板前忙碌
的一个男人朝他骂道:“在那里数卵毛啊?还不过来烧火!”

  阿毛嘿嘿笑着小跑过去,蹲下点火。以前他想干别的,比如切菜,人家说:
“你的手黑漆漆的!”他洗手干净,人家却又说:“烧火去!”于是,每次村里
办酒席,他就只能烧火。

  火越烧越旺,炒菜师傅开始扔菜进锅。阿毛时不时把脖子伸得像鹅脖一样长,
往锅里瞄两眼。他不小心把一根湿柴扔进灶里,不一会儿就腾起一股浓浓的黑烟,
呛得炒菜师傅激烈地咳嗽几声,抄起锅铲作势要打人,骂道:“白吃的家伙,就
会放黑屁!”阿毛嘿嘿地笑了笑,扯出湿柴扔一边。

  炒菜师傅满头大汗,时而有一两颗汗滴入锅里。阿毛担心被骂,不敢离开半
步,一直被火烘烤着,也已经满头大汗。他抬手在脸上抹汗,脸上顿时留下黑乎
乎的手印。

  临近中午时分,祝寿的人陆陆续续来了,准备开席了。

  刘冒带着老婆回来了。阿毛听到有人悄声议论:“他什么时候又换老婆了?
上次回来不是这个吧?”“嗯,好像换第五个了。”“这个最多才二十来岁吧?
一个比一个嫩,一个比一个靓。”……看到刘冒,阿毛脑海里又一片猩红。每次
看到刘冒,他的脑海里都是一片猩红。

  吃到半中间的时候,刘冒领着老婆代表老爸给每桌逐一敬酒。到阿毛坐的这
桌,大家都拿酒杯站了起来。刘冒和老婆跟大家一一碰杯,才发现阿毛坐着,就
劝他说:“阿毛,你也喝啊。”

  阿毛坐着不动,只是看着刘冒傻笑。旁边有人说:“傻子一个,不用理他。”
刘冒用纸巾擦去阿毛脸上的黑印,说:“阿毛傻是傻,但心好,光棍一个,生活
挺困难的。”他掏出一百块钱递给阿毛。有人说:“哎,村里每次做酒他都是不
请自来,没一分钱红包,只会白吃,你还给他钱啊?”

  几年前的一天,阿毛扛一麻袋红薯去城里摆地摊,刘冒带队来清理乱摆摊。
有人和他吵了起来,还动了手。阿毛本来已经扛起麻袋要走的,见状便扔下麻袋,
冲上去生生替刘冒挨了一拳。这件事,阿毛不说,村里人也不知道。

  阿毛没有伸手接钱,还是只看着刘冒傻笑。刘冒开始是莫名其妙,后来想到
紧挨着自己的老婆,心里顿时不是滋味,把钱扔下,拉着老婆转身走了。

  阿毛不是看刘冒,他是在看刘冒的老婆,她比梦中那个穿猩红内裤的女孩还
靓。

  那一百块钱从桌上滑落到地上,坐在阿毛身边的一个人把它踩到脚底下。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阿毛趟在床上,如同焖在蒸锅里。他翻来覆去,鸡
叫二遍了,他终于捱不住,起床到屋外乘凉。他坐在门墩上,背靠门柱,闭着眼,
青蛙的叫声欢快地灌进他的耳朵。凉风带来的舒爽压住蚊子叮咬带来的疼痒,很
快他就进入迷糊状态。在迷糊中听到鸡叫三遍的时候,阿毛也听到一阵细碎的脚
步声,睁眼一看,眼前站着两个黑影。他惊跳起来。

  “阿毛,是我,还有我的老婆。”一个黑影压低声音说。

  是刘冒。阿毛说:“你,你……”

  “进屋说。”

  进了屋,阿毛亮了灯,刘冒和他的老婆就站在眼前,倏地他就感到眼前灿烂
如血,一片猩红。

  “阿毛,请你帮个忙,让你的奎哥不要告我了。”刘冒看着阿毛说。

  奎哥是邻村的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天晚上,他的爸爸被揪到阿毛的这
个村批斗,被打得头破血流,一只腿都折了,昏死过去。人们都散了,只有他孤
零零地卷在晒谷场上,像一条死狗。阿毛的爸爸把他背回家,给他敷草药。刘冒
的爸爸是生产队长,上门说,他是反革命,你和他无亲无故,不能救他。阿毛的
爸爸说,就当是我救一条狗总可以吧?

  刘冒的爸爸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阿毛的爷爷生前是游击队,在掩
护一个领导的时候牺牲了,现在那个领导是县长。

  后来,奎哥的爸爸对奎哥说,我的这条狗命人家捡回来的,我们要记得人家
的恩。

  奎哥高中毕业后在县城摆摊,然后开了门面,然后有了公司。每年春节回来,
都到阿毛家吃一餐饭。阿毛的爸爸死后,奎哥每年清明都带着阿毛去上坟烧香。

  “阿毛,你就对你的奎哥说,我把那些钱全部退还给他,让他不要告我了。”
刘冒盯着阿毛说。

  “钱……”阿毛心里说,奎哥怎么也给刘冒钱?以前他也塞钱给阿毛,阿毛
都不要,因为阿毛觉得自己没有帮他做过什么事,不能要他的钱。就像去吃酒,
要做事,上桌才吃得安心。

  “你帮奎哥做过什么事?”

  “做不成。唉,我把钱退给他,你让他不要告我了,你爸对他全家有大恩,
他会听你的。”刘冒低着头说,样子很难受。阿毛心里说,要我把吃下的饭菜呕
出来,一定很难受。

  刘冒抬起头,盯着阿毛,恨恨地说:“今晚,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刘冒出去了,还不忘带上门。

  刘冒的老婆已经坐在阿毛的床上,床上一片猩红,映得阿毛全身燥热。

  刘冒的老婆躺了下来,对阿毛说:“关灯,来吧。”

  阿毛惊恐万分,猩红色瞬间消失。他叫道:“天哪!你是他的老婆,怎么睡
到我床上?你愿意做我的老婆吗?……”阿毛高叫,尖利的声音响彻山村的夜空。

  刘冒冲了进来,拉上老婆,跑了。

  第二天,村里人见了阿毛,笑着问:“阿毛,昨夜梦见老婆了?”

  阿毛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也说不清那猩红色的场景是不是梦境。

  半年后的一天早上,阿毛刚起床就听到村里人说刘三公昨天半夜里死了。他
先是怔了一会儿,觉得不可思议,刘三公身体好好的,每餐都喝二两酒,怎么突
然就死了呢?然后他心里有些兴奋,拔脚就往刘三公家的方向跑去。

  家族里的人帮办后事,酒席没有寿宴那么隆重。阿毛还是帮烧火,不过他的
心思不在菜肴上,他时不时就往院门瞄一两眼,但每次都很失望。刘冒和他的老
婆并没有出现,直到出完殡也没见他们的踪影。老人过世,儿女无一例外要戴孝
守灵,以前有一个老人过世,他有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工作的儿子赶不回来,
成了方圆十里不孝的典型,许多年过去了还继续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阿毛
很奇怪,刘三公过世,刘冒不回来,村里人竟然不说他的半句不是。后来,阿毛
听见村里人悄声议论,才知道刘三公是被气死的。刘冒被人告发受贿、索贿,进
去了。

  阿毛每个月领到一百五十块钱的低保补助,半年后,他怀里揣着几百块钱,
坐车去县城。出了县城车站,他东张西望,看到一个警亭,就直奔过去。他听过
村里的大人教育小孩说,有困难找警察叔叔。

  阿毛对警亭里的警察说:“警察叔叔,我想去劳改。”

  其实这个警察的年纪比阿毛至少年轻十岁,他对阿毛打量一番,问:“你犯
了什么事?”

  阿毛说:“我没犯事,就想去劳改。”警察不耐烦地说:“滚开,再捣乱我
真的抓你去劳改。”

  阿毛说:“我不捣乱,我们村里有一个人在劳改,我想去看。”

  警察问阿毛那个劳改场的名字,然后说:“还远着呢,在省城。”

  省城的警察也很热心,指点阿毛到了劳改场。

  刘冒见到阿毛,显得很吃惊又激动,他眼里泛着泪花,对阿毛说:“阿毛,
我就知道你人傻是傻,但心好,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连我的儿子都没来过。”

  阿毛问:“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刘冒神色黯然,不回答。

  阿毛问:“你的老婆呢?最靓的那个老婆,她没有来看你吗?”

  刘冒苦笑:“靓有屁用,走了,比飞还快。”

  阿毛吃了一惊,急忙说:“那你说说,她身上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猩红的
吗?”

  十年前的一个晚上,阿毛和村里的几个后生去镇上看外地来的艺术团表演。
艺术团在小广场上搭起一个密不透风的大帐篷,又在里面搭起一个简易的小舞台。
那个女孩就是在那个舞台上面脱了一条又一条的猩红内裤。台下有人高声叫骂:
“妈的,快点脱完!”主持人笑着说:“最后一条,要脱了啊,我数到三就脱,
预备,一,二……”就在这时,几个身穿制服的人冲了进来。

  那天,带队“扫黄”的就是刘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