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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边男孩西边儿

  ——父亲与六个儿子的故事

  过林风



  似乎老天早已注定,王六福不能得一个女儿,每年老婆分娩时,他第一个拨
开产婆查看孩子的那个玩意儿。当看到肚皮下是一个小油条时,他就气呼呼的大
骂刚产完而浑身无力的婆娘:“你这娘们是干什么的,你的那一半能力跑到哪里
去了!”王六福自然不清楚精卵交合之说,只是觉得媳妇无能,而从不对自己的
强壮产生怀疑。王六福的老婆是远处一个村子的,他是凭着强壮和实在将这个姑
娘骗得手的。当年他那口子二十三岁,已经算是大龄姑娘了,父母也为女儿的婚
嫁着急;可她看到一个个求亲者的模样是立刻产生一种厌恶和不满意。周围的小
伙子想她都想疯了,可她平时懒得瞧他们一眼。王六福听说过这码子事,决定去
瞧一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于是王六福骑着骡子一路撒花冲进村子;当时她正在挑水。听到骡子叫声,
她抬头看了来人一眼:一副健壮的身板,满是灰尘的头发和脸,嘴里不停的吆喝
着。她霎时觉得只有这个男人才配享用自己的处女身体,等她一步三晃的把水挑
到家里的缸边,小伙子已经跟她的父母聊了半天。她走进去,王六福就毫不客气
地对她说:“我要你做我的媳妇儿。”

  未来的丈母娘大吃一惊:“小伙子,媒婆在哪里呀?”王六福答道:“老婆
子的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自己当媒婆就得了。”老头子拉了一下激动的不知如
何是好的女儿:“闺女,你看……”他脸不红的说:“我是嫁定他了。”

  新婚之夜,喝得醉薰薰的王六福一头撞进洞房,扔了鞋子,撕掉帐帘,就扑
向了床。他俩的叫喊声使年老的婆子想起自己当年的疯狂;让邻居感到不安;让
村里的小伙子发了半夜嫉妒的干嚎。

  女人的名字莫过于在姓后加上个花儿玉儿的闺名,王六福的老婆也不例外:
李玉兰。第一胎是个男孩,王六福暗自高兴:“咱王家不会绝后了。”第二胎又
是个男孩,王六福更是乐得合不上嘴:“王家有保证了!”等第三个男娃出世,
他就有点皱眉头了,可希望能的一个女娃,所以又坐了两胎。这就像三伏天在河
里在冰吃,越是盼女儿,就越发没个影儿。看着眼前六个贼头贼脑的儿子,王六
福也只能认命了。他既为自己的繁殖能力骄傲,但又为将来担忧:怎样给六个儿
子娶媳妇。现在再也不能像他那样骗个媳妇了事。王六福每天都在为此事担忧,
干活没力,说话少气,可他的儿子却发疯似的成长。这个今天要月亮,那个明天
拔胡子,王六福觉得六世的光阴都缩到他身上,他总是在日子里重复着六遍的抚
养。一件衣服从老大开始穿起,每过一年就脱下来给下一个弟弟,所以老六总是
破破烂烂的。这真有点奇怪:从老大到老六,衣服的成色逐年地变次,而不满的
闲言闲语在增加。两口子舍不得拿老六出气,就经常打骂老大老二,所以这条奇
怪的曲线里还得加一条:六个儿子的愤恨程度却在同一水平线上。

  多年以后,当王六福病倒在自家门口时,他一定会记起六月间一个雨天下午
的这个门口。当时,孩子们都已长大,老大跟王六福一样有着魁梧的身材,即使
小儿子也有十七八岁了。儿大不由娘,这句谚语王六福也承担了一半的孤独与痛
苦。就在那天下午,太阳被山梁够挡着,王六福刚和妻子和四个较大的儿子回到
家就听见里面乒乓乱响。王六福冲进门,便在两个儿子的脸上印了五个手指:
“好好的家里呆着,又没叫你们干活,干什么呢?”老六先撒泼道:“五哥说我
一辈子会是处男。”旁边的老五捂着脸叫:“六弟说我一辈子只会和自己乱搞。”

  李氏愣在旁边没出声,王六福看了看四个儿子的脸色,就觉得六个畜生终究
会离他和老婆而去。一家人都在为屋里缺少女人味而感到烦躁与不安,终于有一
天二十五岁的老大对父亲说:“我想出去赚点钱,回来娶个媳妇过日子。”王六
福默默地点了头,而且觉得把个驴大的尕娃养在家里不太象话,也容易出乱子。
打点好行李,一家人送出了门,王六福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现在和我一样高,
也应该像我一样弄个儿媳回来。”李玉兰连忙撞了老伴一下,继又对儿子说:
“要是外面做不开,就早点回来,娘和你爹等着呢!”儿子走了,李玉兰哭了两
天,王六福叹了两天的气,一家人平静了两天。每年总要出去一个儿子,李玉兰
心里刀扎似的痛,她送走一个儿子,脸上就增加一条皱纹;有了五条,她就不敢
也不想增加了,所以把小福子留了下来。

  现在八个人的家务由三个人来干,王六福决定在一些田地里种上果树,再把
这些变成一块块的菜地,三个人种五亩地,剩下的三亩多一点儿全作他用。老俩
口细细耕着地,小福子则忙着照顾菜园。每年,王六福把菜蔬净净洗了,只留一
小部分自用。于是把其他的全部卖了换钱,每个儿子一个小袋子,每个袋子里装
着同样的钱数。饭桌上,老六经常发牢骚:“咱家里种着三亩菜地,吃饭连菜根
都见不着。”

  王六福却说:“儿子,现在少吃点菜,将来摸着女人屁股的机会就多一些。”
他不顾李玉兰斥责的面孔又说道:“不过,你得先看五个哥哥娶上媳妇儿。”王
六福为实现这句话,在土坷拉里抛钱。在韭菜地里抠过,在绿荫的果树下眼巴巴
的等过,在通往集市的路上掐算过。愈是向大地索要,他的头就愈靠近土地;越
是发奋勤劳,,他就越感到生活的压力;现在勇气也被压弯——王六福驼背了。
到了晚上,李玉兰流着泪给老伴捶背,这已成惯例。一次,李玉兰揉了两下发酸
的胳膊对王六福说:“我们的儿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她经常唠叨,以致于
有一次王六福发火了,骂她道:“什么时候黄土埋到你的大腿,什么时候就能慢
慢回来。”李玉兰对丈夫的粗鲁早已习惯了,但这次却感到一阵恐慌:“我看不
到儿媳妇了!”通常情况下,妻子的话是不会错的。的确,第一个儿子回来,只
带回一副比出门时更强壮的身体。等到数上落下第一个苹果时,五个儿子都陆续
回来了。六十岁的李玉兰看到眼前六条光棍汉子,不由得哭了。劳苦了半生,李
玉兰的身体却一直在缩小,和孩子们站在一起,还得抬起头来看一张张熟悉的脸
庞。

  一天晚上,王六把全家人召在一起,经过漫长而沉默的讨论,一致认为:现
在凭个人攒钱娶媳妇已不大可能。于是王六副说道:“就这么决定了:每两年给
一个儿子娶一个媳妇。你们六个人应互相帮助一下。”老婆子首先表示同意。老
五道:“爹,你现在攒了多少钱?”

  “我手里的钱每个人都是平的,从今天开始每赚的钱归老大所有。”老两口
又觉得亏了老五老六,他俩对自己的岁数产生了怀疑。每天晚上,他俩都累的要
命,于是互相锤背。一次,老三听到这声音,对两个哥哥说:“瞧,老俩口这把
年纪也闲不住。”但大儿子并没有以此来难为老人,他们认为这是习惯,以后他
们王家的子孙也都会这样干的。

  一家人不停的忙碌着。秋天果子熟了,红的黄的挂满了枝头,大福看着苹果
和梨,仿佛就看见了他媳妇的脸蛋。他喜扎扎的就想去摸。三下两下爬上了树,
还未长粗的树有些晃了,大福摸了一个又一个,亲了一口又一口。转头他看见一
个特别红的大苹果,大福觉得眼前就站着一个娘们,仿佛就等着他来摸,等着他
来抱一下。大福乐的大叫一声,直起身子就向女人的身体扑过去。

  一声惨叫惊醒了午睡的一家人。老王头性子最急,跌跌撞撞蹿出了家门,径
向果园奔去。大福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头骨摔裂了,白脑浆还在缓缓的流。五个
兄弟围着尸体,一边流着泪,一边大嘴呼吸。竭力闻着从哥哥脑浆中飘出的女人
体香。这股香味是苹果的气息,“哥哥的媳妇是个卖苹果的。”兄弟们这样认为,
继续用鼻子搜寻难得一闻的女人味。老俩口受不住了,李氏伏在丈夫肩上哭了起
来。母亲的哭声惊醒了痴迷的儿子,他们立刻忙了起来。

  给老大攒了大约一千五百块。老王把五百块留给了二福,一千块又平摊在五
个人身上。这样,二福平空得了七百块。李氏数着钱,觉得一张张纸就是大福的
皮肤和肉片;而五个儿子看见的只是绿花花的票子,大哥之死立刻忘在苹果树那
边了。大哥的死将他们的艰辛缩短了近一年。

  悲哀的七天过去了,秋天还未走完,心碎的感情又被劳作的筋骨取代为主体。
二福成天乐呵呵,三十岁的他干活最买劲,而两年又意味着他要等到三十二岁才
能摸着女人的屁股,没过两天,心就冷了下来。王六福一直在祈愿:赐我个儿媳
妇吧;李玉兰却在想:老二要占用哥哥的身体享用嫂子。忙忙碌碌的秋收完成后,
一家人被风雪和寒冷困在家里。闲人出闲事。二福觉得偌大一个壮汉留着一副武
器无处施展,心里就有点痒。终于,一天深夜里,二福跑进家门,冲着刚起身的
老头子说:“我把林二家的丫头耍了。爹,求你明儿个就去提亲去。”王六福二
话没说就给儿子放了一巴掌,抬起瘦腿在二福的身上蹭了一下,“杂种,你给我
滚!”他大骂道。

  第二天一起床,李玉兰急忙朝二福的房间奔去。老三的呼噜声震得窗户纸直
响,可就是不见二福。老婆子一把推醒三儿:“你二哥昨夜没回来?”老三揉了
揉眼睛,迷迷的答道:“我咋知道呢。昨晚睡的真舒服。”说着又打了一声哈欠。
李玉兰折回房间,对正在穿衣服的丈夫说:“二福昨晚真的跑了。”说完又哭了
起来。一家人寻了半天,整个村子的人都被他们折腾完了,还是不见老二的影子。
“这畜生,糟蹋了人家闺女就想溜。”王六福不禁骂道,儿子不象他,他就很伤
心;但还得应付林二家的责难,他更是气愤。一家人说尽好话,又陪了一千五作
为补偿,林二家的这才又喜又悲的离去。

  一年间两个儿子没有了,王六福悲哀的同时也在纳闷:儿子死的怎么比我生
的还快,但他立刻把这种想法打住了。对男人而言,悲伤可以在干活中发泄;对
女人来说,只能号啕大哭,或者天天流眼泪摸鼻涕。李玉兰常在梦中哭泣,模糊
的泪眼中总浮现出两个儿子的身影。她不敢对老头子讲——怕又遭致丈夫的白眼
责骂,但又为梦中儿子身影的孤单感到难过与不安。白天干活她更努力了,儿子
们看见母亲扛着五十斤重的农具时,他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半晌,老
四定论道:“这是晚上呻吟叫喊的好处。”几个儿子更想女人了;而且他们对父
亲的行为有点嫉妒和愤恨。其实儿子们只知道父母在劳作,在过夫妻生活。他们
由于羞愧而不敢问母亲呻吟的原因,虽然他们知道父亲的脾气:什么都敢说,什
么都敢承认;他们也没想到父亲的面子问题:没有女儿,没有儿媳,没有孙子;
也没有想过母亲的痛苦流涕,甚至认为分给自己的那一部分不是母爱而是义务;
他们曾被父亲的大言不惭征服过,也被母亲的哀求软化过,但儿子们就是不了解,
只因为:没女人,他们甚至认为能再一次闻到大福脑浆中的女人味也就不枉一生。
就这样一个家庭,在村子里既不出名也不太臭,外人只知道王家在忙碌,就像儿
子之于父母,亲情之于婚资,谁也不了解谁。一家人走向孤独。

  老二的一试与离去值七百块,老三依旧得了这笔老帐。一场秋收,割了庄稼,
卖了全部的菜和水果,老三的开始一下子有一千五的垫底了。老三高兴,老俩口
欢心,三个弟兄也手舞足蹈的对哥哥说:“赶快去选个姑娘吧!”这一切也就意
味着再结结实实干一年,王家就能添进一名女子了。仿佛日子到了这时才有甜头
可尝,一家人又给新来的春天打上了平安而又繁忙的标记。

  村里人知道王六福急着抱孙子,也清楚王家劳动力多,放个女儿进去肯定不
会吃亏。可是,每当他们这么想时,就记起王六福那副傻样和那股傻劲。林二娘
首先坐不住炕头了,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女儿,一个劲儿的在林二旁边吸鼻子抽气,
老头子坐不住了,就朝王家走去。看到昔日冤家不请自来,王六福心中一阵鬼颤;
他也知道林二的女儿还未出嫁。两人寒暄了几句,就把身体盘在炕头上。林二首
先开口了:“哎呀,我说老王,家里怎么还不娶个媳妇呀?”王六福那敢拿出平
日的蛮横,只歪歪的应了一句:“没钱娶呀。”林二来了精神,“啊,你看,我
家小兰还未嫁人,你家里呀养着四个光棍汉子。这样吧,我想找个女婿过活,你
看……”

  王六福既为难,又不敢不给林二面子。嚅嚅了半天,猛的直起身板说道:
“好,就这么定了。老婆子那面我顶着。”林二苦笑了一声:“我也是被婆娘逼
进山窝——没处转身哪。”两个老头子发现彼此有共同话头,渐渐就越扯越远了。

  两位“亲家公”点头同意,事情一个月就办理妥当了。入赘那天,李玉兰又
喜又悲的对王六福说:“你这死老头子,又把一个儿子给赶出了家门。”但招女
婿毕竟没花双方多少钱,两家皆大欢喜。王六福只剩三个大汉了,二十九岁的老
四认为:即使在三十一岁娶媳妇,也算是合龄成家,因此一家人又平静了。

  林二平空得了一千五百块钱和一个女婿,王家又少了一个累赘,轻轻松松的
过了一年。新年来临,当了一年女婿的老三带着林小兰走进王家大门,一家人和
和团团过了个初一。下午,三个光棍继续走亲串友,老两口收拾碗筷,三福走过
来,对母亲和没回头的为王六福说:“妈,有事想跟你说。”李玉兰以为天塌了,
连忙问儿子: “什么事?非要在过年说!”王六福也停了手中的活计,老三继
续说道:“快一年了,可就是不见她的肚子有动静,我给俩老人也说了,他们也
不知为什么,所以我来问问妈你的话茬。”王六福满不在乎地说:“慢慢来呗。
我王六福的儿子怎会有问题呢。”可李玉兰认为这是半天子儿的事情,弄不好,
自己没了外孙,林二家也会绝嗣的。她连忙拉了儿子一下:“三福,赶紧领着媳
妇到医院去看看。可别出什么乱子。”

  结果很快有了:是三福无能。林二娘一听这消息立刻哭了半天,林二也觉得
倒霉透顶:偏偏挑个老三做女婿。王六福很快也知道了一切,觉得自己无能,生
得太快,以致于漏把老三变成完整的男人。想了想,要是再送一个儿子替回老三
也不象话。“就让老三好好为林家出体力吧。”李玉兰不禁叹息道。

  卖出三个儿子还换不回一个孙辈的小仔,王六福觉得亏了,发誓一定要抱一
个孙女(孙子也要,最好先来一个女娃。)给村里人瞧一瞧。他真的豁出去了。
拿出棺材板钱,给每个儿子摊了一千块钱,老大遗帐七百元,共二千七百元,老
四乐的发疯了,他刚到三十岁,再过半年就能如愿以偿了:三千块娶个媳妇肯定
没有问题。

  在别人家看过儿子成亲场面的王六福终于在自家门口迎来了第一个儿媳妇。
老头子不敢过于张扬,只请了邻居和亲家、亲戚,但毕竟在两天的筵席里喝了一
个烂醉。到第二天晚上,新人入了洞房,王六福栽进自己卧室,立刻像一块稀巴
烂泥一样的趴在床上,再也听不进老婆子的责骂了。老两口终于敢大模大样地在
村里走上几个来回。王六福晃在前面,竭力伸直不能再板的驼背,捋着几根胡茬
逢人就说:“我有儿媳妇了。”而臃肿矮短的李玉兰则笑邀:“到我家去坐一会
儿。”村里人都笑呵呵的问:“你家四婶晚上叫不叫?”因为他们听过这两人年
轻时的那种疯狂喊嚷,而且近三十年没有听过了。甚至有人暗下结论:要让儿媳
妇安心满足,除非王六福自己动手。村里炫耀了两天,没有一个肯赏光过来。他
们早在成亲那天见过这位娘们:胖高的身体,雀斑的平脸,有点嘴歪,说话怪里
怪气,而且脸色已经变黄。人长得不怎么样,可却是既贪婪又贤惠的妻子,李玉
兰对她说做媳妇首先要对丈夫忠诚,她也认了。每天细细的说话,晚上则是放屁
似的哼个不停,每晚他俩过新婚燕尔般的夜生活。李玉兰觉得丈夫的粗鲁传染给
了儿媳妇,而笨壮的儿子却没有自己当年的性格,她总觉得儿辈一代不如她老两
口:没有个性。

  哥哥有了老婆,而嫂子那样主动,两个兄弟整天抓耳挠腮的颤个不停。都是
快三十的光棍,生来的自然属性还缺一条没有实践,起初两人在被窝里悄悄谈论
嫂女的暗骚,渐渐地没过半个月,由于互向挑动,老五老六开始拿眼瞟。老五出
过家门,眼睛里多着一层垃圾,他懂得如何挑逗一个女人,尤其是这个女人尝过
那个滋味后觉得男人都差不多,他每天在老四眼前晃,老六也学着晃;他不时在
嫂女子面前卖弄,老六也跟着做。没见过两月家里又倒锅推墙似的闹了起来。

  王六福又羞又气,李玉兰则暗自叹息,老四恨得满胸添火,而两个笨蛋却傻
乎乎地装做一幅不知为何事的样子傻笑。贤惠而贪婪的媳妇坐不住了。一,下午
忙完活计,老四媳妇走进老两口的房间,一面歪哭着一面细语:“我想回娘家看
一看老人。”李玉兰有些慌乱:“闺女,这又不,不是过年……”王六福头都不
抬:“想回去就回去看一看吧。四福,我让他每个星期过去一趟丈人丈母家,以
后有空常来看看你妈。”媳妇含着泪怪应了一声,李玉兰连忙擦去眼泪,到隔壁
屋叫了老四,悄悄打发上路了。晚上李玉兰则大声哭泣了一场,王六福则一言不
发。第二天一早就给老五老六捆了两巴掌,一家人再也没有提起、也羞于提及这
件事。即便这样,老四还得每星期过去跟媳妇过一晚上,老五老六还得娶亲成家;
老三在林二家抬不起头,更不愿意来家里添麻烦。

  家里有的是劳动力,身为头号光棍的老五就有些懒惰了,想着别的一些事情,
看着家里攒钱缓慢,他连一个月都不想忍了,于是找一个借口和王六福顶了两句
话立刻就飞出了家门。老两口唉声叹气不到两个月,他竟然带了一个顺路“货”
到家里,这是一个纯粹的非无证职业妓女:每天不干活只放骚,夜里支却把嗓门
调至最大让全村人都知道。干净的脸蛋,长指甲的嫩手,随风晃的腰肢,还有浪
浪的笑声,一切都说明这个女人不正经,也表明她不是干活务农的把手而只是一
个卖笑的浪荡鬼。明显的这些眼前事情都觉得老五是从外面骗领回来的,说骗领,
还不如说是自动来吃闲饭的,更不如说是对女人的欲望迷住了老五的一对豆鸡大
眼。老五毕竟是一个笨壮汉,家里地里的活还是要承担,一家人都为老六忙了起
来。白天的地里,一边听着浪荡女人的唠叨与不满,晚上回到家里,吃过晚饭,
各人躺在床上,王六福暗骂着老五的愚蠢与媳妇的疯狂;李玉兰一边给蜷成断弓
腰的丈夫敲背,一边又尝试着唠叨娶媳妇的老话题;老四则光着一幅健壮的身板
思念着温柔的妻子,他愈是思念,就愈得浪费一个个快活的夜晚实在是人生中一
个莫大的错误;而迷乱的奸男狗女则依旧我行我素,大声地叫,大胆的运作,心
里只想着一件事:干肉体接触的勾当;唯有可怜的老六,自小就最破烂的小儿子,
一直未出过村子的小福,目睹了几个兄长的狂野、无奈与惨痛。一切他都见识过
了,反而觉得该是扬眉吐气的时候了,况且自己还不到二十九岁,所以他发誓一
定要摒弃几个哥哥的臭毛病,不仅是心里、行为,还有生理的。当他确定自己生
理无缺陷时,就开始了自己的小计划:攒足够的钱,自己选女人,把五哥五嫂赶
出家门。这当然得得到父母的同意。于是小福开始煽风点火,第一次跟李玉兰说
起时,旁边的王六福没表示什么,可母亲死活不同意,李玉兰认为:凡是走出家
门的儿子没一个能回来,所以不肯点头。他又向四哥扯皮,可四福却想着每星期
与媳妇的交合,也就懒得理他了。找不到同援,小福只能在干活时发泄自己的不
满。起初,老五媳妇不放在眼里,甚至先以挑逗来勾引小叔子,但自以为是王家
最后一点希望的老六却不吃这一套,更不吧她放在眼里。浪荡鬼在王家得到的除
了安个身子外,剩下的就是丈夫的不懈索求、家人不合作的鄙视眼光。婆娘自有
婆娘的办法,她拉着竭力想奉承的丈夫,一个袖子口就把五福扯出了家门,逐渐
开始在外面过夜。大龄的老五左右为难,在养家与养老之间,毅然投向了情爱的
怀抱。他认为家里毕竟有劳力,所以,在李玉兰连拉带扯下和王六福的拳打脚踢
中缩到了门外。俩人在村头找了一间房子,享受了一个月的放纵与饥饿后,他小
心翼翼而理由正当的向父母要了两亩地和三棵苹果树,同时也答应了一个条件:
作为王六福的儿子,必须承担一部分的责任——给兄弟凑钱。一年的劳作,一家
人的勤苦俭朴,老五的资助,两千块钱立刻放到了老六的帐里。可是老六觉得还
不够,又“驱着”自己、家人和老五辛苦了一年,一千块钱又收了进来,这是老
六才觉得自己有能力风光的娶亲了。在这跟往常一样的日子里,唯一缺憾就是老
五媳妇不会怀孕。老五始终不明白那么多的精力浪费在什么地方了,但这并不影
响他们之间的热情与需要;相反,老五媳妇觉得没有孩子一身轻松。王六福终于
解脱了,往常严肃而易怒的脸上变平和了,但在儿子面前还是不肯轻易放下长辈
的架子。到了第二年春节,各家的老头开始串门聊天,小伙子、姑娘也穿戴一新
出现在巷道里,老六以拜亲为由,将附近几个村子的姑娘都瞄了一遍,十五刚过,
老六便向父亲提出娶亲一事。李玉兰问了姑娘的名字,觉得还是老六的眼光不错,
不象五个“闯荡”的兄长那样急于求成。春播忙完,王六福便带着礼信弓着身子
和老伴到淋村提亲。两个老汉见了面,总扯些闲言支语,两位老婆子却没说几句
话就把话头转到正经事上了。那家人姓刘,老婆子是柳氏,老头子一听小福有二
十九岁,就觉得这个小伙子有问题,沉默了半天;柳氏可不这么认为,当她听到
王家有六个孩子时,立刻又为王家拢嘴,而且觉得这对夫妻肯定有能耐——能让
每个儿子娶上媳妇。于是在王六福两口子一番口若悬河之后,老刘头终于答应了
这一桩婚事。柳氏又把女儿叫出来让亲家母看一看,李玉兰一打照面就觉得这个
姑娘有点儿她年轻时的模样,一时高兴得眼泪花都流出来了,抓住姑娘的手看了
又看。不到两个小时,一桩了却心愿的美事立刻在笑声中达成了。

  王六福支撑着老朽的身体请了力所能请的一切亲朋好友,加上亲家公一系的
亲戚,一百二十多人的吃客拥到了王家刷新一番的院子里。王六福决定把生命的
最后一点力气用在大肆的吃和别人不理解而自我谦让的客套中,连续五天的婚礼
热闹异常,被请的客人后悔吃得太快太急,趴在墙头的人则自己未被邀请至吃喝
大赛而失望。每个人都知道王家终于有了漂亮的新媳妇,每一张嘴都在赞扬王六
福两口子的能干与会支撑。五天下来,后院字里堆了一大堆剩菜剩饭,家里的衣
服也换了四遍,食客们撑着肚皮满意而去,老刘头也哭着笑着走出王家大门。到
了第五天晚上,一场浪费而悲喜交加的“典礼”终于到一段落,老六搂着害羞的
新娘摸进了洞房,每个人都回房歇息消化鼓胀的肚子,老王三步两晃的迈进了门
槛,刚想把虾般的身体横在炕上,忽然觉得天塌了下来,他急忙硬起身子去撑,
刚伸直双臂,就听骨头“咕嘟”的一响,王六福再也站不起来了。王六福不敢声
张,忍着椎心般的疼痛用手挪正了身体,李玉兰进来时,丈夫刚好把被子扯到身
上。她看到黄豆般的汗珠从王六福脸上滚落下来,就知道丈夫终于跨了,急忙上
前问道:“老头子,怎么了?”可是当她再操王六福的身体时,老头子已不能躲
开了。

  第二天新婚夫妇来王六福炕前问安,却被母亲的红肿眼给吓了一跳。贤惠的
媳妇卖个快嘴:“娘,你这是咋了?”王六福沉沉的声音从被窝里冒了出来:
“瘫痪了,不能下炕了。”两个长长的“了”立刻引来李玉兰的号啕大哭,新娘
子也摸起眼泪低泣着,只有老六最了解父亲的病由,“扑通”一声跪在炕前大闹
道:“爹,是我对不起你老人家呀,呜呜——”活了大半辈子,王六福觉得这句
话还不错,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连忙伸出干枯的手摆了摆:“算了吧,不要把新
衣服弄脏了。”从此,家里由李玉兰主持。女人带头干事,总是先叹几口气,然
后鼓足劲一直干到天黑,两口子过意不去,就抢着找活干,而李玉兰却说:“小
福子,赶紧生个女娃让你爹瞧一瞧!”家里又多了一种庄严感,似乎在为临走的
人做最后的晚饭。王六福趴在床上,以便忍受痛苦,以便按着指头计算:还有几
天能抱孙子。从成亲后的第二天起,王六福的指头就没有停过,他知道最起码要
等上十个月。于是他强打精神,每天吃得饱饱的,不安地看着太阳从窗户升起,
又消失在灰黑的西山头。这下可苦了两位妇女,每天在做饭干活的同时,更得为
老头的屎尿操心。王六福又急又羞,觉得身为一个男人竟然大小便失禁还不如死
了的好,可他还在等媳妇的独自大起来,还在等媳妇行走艰难,还在等她从嘴里
吐出黄绿汁来,还在等她的“哎吆”叫喊声,在等那最后一刻的来临:婴儿的第
一声哭。好不容易在生死之间挣扎了十一个月,到第二年春天时,柳氏的娃娃随
着杏花的打苞终于呱呱坠地。听到婴儿的哭声,王六福就开始咬嘴皮子,孙子抱
了过来,王六福张口问道:“是男是女?”

  刘氏答道:“是个女娃儿。”

  于是王六福使出最后一点意志和力气从被窝里立了起来,跪着看孙女,当他
看清是个女娃时,大叫一声:“我有孙女了!”就轰然倒了下去。老六伸手探了
一下鼻息:只有出气了。

  李玉兰先哭了一场,然后叫儿子们赶过来收殓安葬。四个儿子流着眼泪摸着
鼻涕把短小的父亲放进棺材,抬进坑里,埋上黄土,在坟前立了一块石板,然后
歪歪扭扭写了一竖字:亡父王六福之墓。这碑又让村里的老汉闷了半年。送走老
三,赶跑老五,李玉兰一下子病倒了,和丈夫心愿不一样的是,她希望老六能生
一个男娃。于是李玉兰像丈夫那样躺在孤单的床上嘴里念叨着:“生个儿子吧。”
这次她却等了一年之久。小福子知道母亲想要个孙子,就偷偷买点药喝了,可是
即使这样做也未必能遂李玉兰的心愿。一家人都在盼望第二胎的出世。

  当三十二岁的老六懦懦地抱着女儿走进李玉兰的房间时,老婆子也问了一声:
“是男是女?”小福子不敢答话。半晌,老四走了进来,对李玉兰直说道:“娘,
是个女娃。”这下可要了母亲的命。她看了半天才叹了一声说道:“唉,又是女
儿。”不料叹息声太长,竟换不过气来,直噎着痉挛了两下睁眼离开了人世。这
幽幽的一句 “又是女儿”仿佛注定了王家的命运:只有女儿没有男孩;也像王
六福两口子的撒手人寰,王家也逐渐走向消亡。直到数十年后,村里人已不肯承
认有这样一个古怪而可怜的家族了。每当自家的女娃出门时,他们就说:“路上
小心点,别遇上王家那六个鬼呀!”每当自家的小伙子要出远门时,他们也忘不
了叮咛一声:“出去给我好好混,别让王家的姑娘勾了你的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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