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东岗路上走三遍 文/梦中英雄 在西安到兰州的火车上，父亲打来传呼，说他住在兰州平凉路上的交通饭店， 让我们一到就找他。20年前，他离开兰州，有关兰州的故事我几乎听了20年，这 是他20年后首次踏入兰州，我想兰州的变化肯定使他有许多感想，就像我第一次 从小村走向城市。我今年毕业了。我此行是为了我的工作，为了工作我在许多个 夜晚无法入睡。我想父亲也一样，他也是为此。 我们早晨7点下的火车，没走多远，就碰到了交通饭店，我的同学吁了一口 气，说原以为很难找的。我看了看饭店门口两个衣着笔挺的印度阿三，说不是这 儿。于是我们沿了平凉路打问，终于在汽车站附近招牌堆里和交通饭店擦肩而遇。 我们走进父亲住宿的房间的时候，我的同学明显打了一个踉跄，18个人的房间空 气也会打人。我们在门外喘了片刻又进去，一个民工模样的人捂着显然装了钱的 裤衩，愣愣盯着我们，说：噢，你大5点就起来接你去了。他很热情，忙腾床让 我们躺下歇歇，这种热情我在城市还从没遇到过。我说不了，如果父亲回来，就 说我已经来过了。 结果在饭店门口遇上了父亲。父亲还穿着四年前的工作服。他很高兴，我也 一样。四年前，我上大学，父亲穿这身工作服和一双布鞋送我，我感到很丢脸， 如今不了，无论他穿什么，毕竟我一个劲的在长大，同时在长大中也逐渐明白： 谁也不能像父母那样爱我。我的同学见陪我找父亲的使命完成，便回武威老家了。 回到饭店，父亲走到服务台前，摸了摸口袋，很爽朗的叫服务员再添一个铺 位。“我娃来了，”他尽量让声大些。他一直希望把我培养成上层青年，为此不 遗余力，所以在我的生活中关于钱的问题他很少打嗝，但这却由此培养起我对钱 的不尊重。最直接的表现就在房间要求上，我要了间通风和卫生条件较好的单间， 一天80块，父亲因为见到我的喜悦而忽略了对80元一天的不安。进了房间，才想 起，但已经迟了。他的优点就是既然事实已经成立，就不再唠叨。父亲快乐的一 点，就是我说普通话，而他是方言，他认为一个上等青年就应该说普通话。 看我歇的差不多了，父亲力邀我出去吃碗牛肉面，他说他知道那家正宗，不 出所料，20年前正宗的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我们找了一家看起来正宗的，父亲坐 下叹息到，已经有20年没有吃过正宗的牛肉面了。他过去要了两碟牛肉放下，又 要了两个鸡蛋剥净放下，又跑过去端来牛肉面，放下，再过去，拿来筷子递给我。 我问他吃了没，他说他吃过了。我想了想他包里的烙馍，火就上来了，突然大了 声说:你吃过了什么。吃客们于是都目光凝聚。我低头吃，父亲在一旁尴尬地吸 烟。 吃完饭，在大街上，我找了个IC卡电话打电话，父亲让我给家里也打一个， 母亲的胃病又犯了，几天吃不下饭，他走的时候，给买的药不知道吃的怎么样了。 我心咯噔了一下，好几次拨错了号码。母亲在电话那头说她没事，好多了。父亲 在一旁侧着头，他耳朵一向不好，这使得他老是在别人说话的时候，伸长脖子， 嘴半张，样子很白痴。最后母亲说到父亲手中的公文包，里面有三万块钱。我回 过头才发现父亲紧紧套在手腕上的那个公文包。 我问他拿这么多钱做什么？其实不问也知道。父亲用一种很生动的表情向我 解释，你大我不糊涂，知道钱该花在什么地方，只要你能找个好工作，这三万块 钱我就当点了一根二脚踢，听了响。 回想起他在单位为蝇头小利争个不休，为家里灯泡多亮几分钟就大呼小叫， 我冷了脸问：你准备给谁响这一炮。 他慈祥地摸摸我头，看见我皮鞋上的土，蹲下去擦了擦，说他有关系。他的 关系就是20年前常打羽毛球的一个同事，如今的部长。我问，人家认识你吗？ 他说，不认也得认，你想想看，这天大的时候，是你找工作的时候，他不认 我赖了不走啊！同时，他神情一肃说，你就不同了，你要有尊严和风度，你不是 要饭的，儿子你永远不要做有失体面的事。 说完这些父亲洋洋得意地告诉我，我的工作部长一句话已经搞定，没花一分 钱，而且部长还倒贴了四包中华两瓶五粮液，他们因共同的回忆青年时代，都醉 了。这次等我来，只剩下签协议。 我们话题争论的焦点立刻转成我工作不工作的问题。我说我不想有那样的工 作。我还年轻，想去闯闯，无论结果会怎样，我闯过了，因此我也不后悔。人只 能活这么久，如果把一生都看到头，没有了悬念，还不如不活，生命的意义就在 于前方是未知的。我相信你也不希望你的儿子一生碌碌，在鸡零狗碎的生活中挣 扎，然后老去。你就是我的活标本，你说你的一生全部心血就是为了你的家庭和 儿子，你唯独没了自己，那这样的生活到底是失败还是成功呢？ 父亲站在黄河岸边，面对这个如今陌生的城市，大体说了如下的话：每个人 在青春的时候都有梦想，你可能不会把谁放在眼里，但当你参加工作不出几年， 很快会淹没在那些你曾看来千篇一律鸡零狗碎的生活之中，你在这样的生活里偶 尔会反思一下，会发誓跳起来，但绝不会太久，你又陷了进去。我是过来人我知 道，那些生活中你无法预料的琐碎在一直盯着你，所以你必须怀有过普通人生活 的心态。你会为房子、为你的儿子老婆、为我们，在半夜起来吸烟，你还必须在 领导面前作出恭顺……父亲最后说，这就是我几十年的生活感受。 但在这场争论中，父亲占了下风，他无法和一个得过辩论奖得理想主义者高 谈阔论，对手充分利用大学四年的积累，一一对他的论点加入击破。父亲生气了， 独自噔噔走了一段路，便数落起兰州的不是来，说黄河被改造成了水渠，说空气 污染了天空，说车多的时刻都有生命危险，说他对城市生活一点也看不惯。 这样我们转到了东方红广场，恰逢星期天，广场上人头攒动，父亲指着四周 大声向我讲20年前东方广场的样子，同时向我旁边的人。显然没人理会他，但他 兴致很高，我们绕东方红广场转了一圈，进了商场。 父亲要给母亲买件衣服。他说，你妈一辈子就好穿，穿了一辈子也没个像样 的。我说顺便给弟弟也买了一件，我挺惦记他的。父亲眼圈红了，别过头，半天 说，你要常想你弟弟。结果商场里我们顺眼的式样，一看标价，显然不在我们承 受范围之内，我和父亲两手空空又转了出来。 我们沿了黄河一直走，不知怎么又转回了广场，我们都累极了，找了张报纸 坐在草坪边上，已是午时，阳光明媚，空气透亮，花草洁净，男男女女以一种很 享受的神态在漫步，就好像他们的生活从来是如此。这里正在举行什么新娘婚纱 展，妙龄女郎手执鲜花，缓缓随着红地毯走上，就在眼前。父亲很激动地动手描 绘我将来新娘的样子。很明显，我遥远的目光刺激了他。 父亲看着我，满眼乞怜，说：娃，我年轻的时候，从没想到自己会老，如今 你长大了，我就老了。命在这一点对谁都很公平，所以让生活变得有意思比生活 本身还重要。这是事实，明眼人一想都会想到。但一生眼睛都雪亮，这不是生活， 无论你从事什么，你马上会转入务实的生活，跟大众一样的生活，你不可能跳出 去。这份工作有很好的福利和地位，你有了这份工作，会有漂亮女孩喜欢上，并 与你结婚，因为这对她们来说，也是最真实的…… 我粗暴的打断他，说，如果有那样的女孩喜欢，我宁愿不被喜欢。 父亲再次摸摸我的头，说，儿子，你不该看那么多小说。 我们站起来时，已是黄昏，父亲还要坐长途汽车回去上班，他抓紧最后的时 间对我再次进行说服教育，我们不知不觉在东岗路上走了三遍。街灯逐次亮起， 我的父亲最终怀着无奈和悲伤而归。看着他挤上车，攥着公文包，伤心的望着我， 在那一刻，我感觉孤单极了 很遗憾，父亲，因为没听你的话，你儿子直至现在也没过上体面的生活，直 至现在还让你牵肠挂肚。很遗憾，诸位，无论我以何种方式生存，我父亲的话是 对的，他的话在我以后生活中一一被加以验证，我无法改变。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