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母亲最后的叮咛 作者：张彦林 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妇人，从甘肃一个小村庄，赶到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她 坐在107路公交车靠近司机的座位上，尘土扑扑的布鞋，黑粗布棉裤，对襟蓝粗 布上衣，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妇女常用的那种方巾。她干瘪，瘦小，满嘴无牙， 眼睛浑浊。 她已经在车上坐了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要在哪一站下车。售票员走过来， 问道：“大妈，您去哪儿？” “第二监狱看儿子。”老人说。 “车不到二监狱，您坐错车了。” “坐错车了？你要把我拉到哪里去？”老人家显然没出过门，一听坐错了， 显得很惊惶。 售票员心想，附近没有到二监狱的车。如果倒车，麻烦的很。这老人没出过 门，倒来倒去就更糊涂了。 “要不您下去搭车去？”售票员心想只能如此了，虽然花费大些，也是没办 法的事。 “啥是搭车？”老人小心翼翼地问。 年轻的女售票员犯难了，她感到没法沟通。 见售票员不说话，老妇人说：“你把我拉到第二监狱去吧。求求你了，好人！ 我儿子犯了王法，这几天要被枪崩，我想见见他，和他说说话……这是村干部给 我的地址，你把我带过去吧……” “不是不带您去，不是一个路线，不能随便走。”售票员说道。原本又嘈杂 起来的乘客，都向这边瞅来，怀着对老太太的怜悯、旁观或者看热闹的心态，关 注售票员怎样解决这件事情。 老妇人不管不顾，只顾哀求：“虎儿今年杀了人，被政府判了死刑，这几天 就要枪崩。我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吧。他在这里给人家干活儿，五年都没有回 过家，我想他呀！没想到最后一面就是在监狱，真是造孽呀！” 说着说着，老妇人那种小心胆怯的神态，变得悲怆，声音也不由自主大了起 来，成了乡下女人惯常的哀嚎。更多的乘客被老妇人的情绪所感染，表现出了同 情和怜悯。有些乘客显得不耐烦，把脸扭出车外。一个肥胖的，手腕带着粗大金 手链的中年男子向售票员喊话：“坐错车了让她下去不就得了，还罗嗦什么，烦 不烦！你和她纠缠不清的！” 售票员狠狠瞪了男子一眼，没作声。一些乘客对男子的冷漠和没礼貌表示鄙 视和愤慨，但仅仅限于肚皮里面的评价和抗议。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儿，显然 还有着未入世事的牛犊气，针锋相对地反击：“嫌吵你下去，一点也不知道尊重 老人！”一个老退休工人自言自语：“你老娘也要坐错公交车的！”中年男子暴 怒地看了看学生和退休工人，硬硬咽了一口气，不再作声。 中学生掏出纸巾，擦掉了老妇人拖长了的鼻涕。 老妇人没在意，也听不懂中年男子说什么。她似乎忘记了自己在车上，而是 回到了乡村，面对的是那些知冷知热的乡邻： “虎儿爹在虎儿三岁那年去世。虎儿没有叔叔伯伯，我们孤儿寡母什么苦也 熬了过来。虎儿从小善良老实，我和虎儿在村里势单力薄。当时在队上的时候， 村里分粮食，少给了我们。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出头，让虎儿去队里讲理，虎儿 胆小，就不敢去；等到分了地，虎儿正是好年纪，没日没夜地干，几年好收成下 来，家里厚实了一些，虎儿娶了媳妇儿。孙儿六岁那年，虎儿媳妇儿得了急病， 治不了死了。虎儿要紧着出去揽活儿挣钱，说没办法了，娃是肯定上不起学了， 可是媳妇害病借的三千元，总要还上。孩子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整整五年没回 过家！今年年关，邻村和虎儿一起干活儿的老碾回来过年，稍信给我说虎儿每年 都想回来看儿子看娘，可每到过年都领不到钱，没有路费。老碾走后没几天又稍 回信，说虎儿想娘想孩子，也急着还债，向人家讨工钱，被人打。虎儿被打急了， 杀了人。” 老妇人的话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乘客的心。一些心软的人，已经抹起了眼泪， 售票员的眼睛也红了。带金手链的中年男子自言自语：“怨你儿子太老实！他要 是有让上百民工死于矿难的本事，谁还敢判他的死刑！” 中学生听了男子的话觉得刺耳，但又想不起怎样反驳，抿抿嘴，从书包里拿 出矿泉水和面包，递到老妇人面前：“奶奶，吃点东西喝点水吧！” 老妇人下意识接过，放在腿上：“我孙儿和你一样大，在矿上干活儿。他哭 着要看他爹，可矿上不许告假，告假会丢掉活儿干……我是连坐车带走路，还要 讨饭问路，一个多月才赶过来……虎儿杀了人要偿命，可那些欠虎儿钱，打虎儿 的人，当初怎么就没有王法呢……” 老妇人扯起衣襟擦擦眼睛，她的眼睛已经无泪可流。 三天后，本市晨报发布消息：杀害本市优秀企业家的甘肃籍罪犯罗小虎被执 行枪决；社会专家呼吁：政府部门应采取必要举措，增强外来 务工人员的法律 道德意识，为市民营造一个安全的社会环境；审理该案件的法官提醒市民：要严 格防范外来务工人员的仇富心理，不要给他们可乘之机；公安局负责人重申，根 据省市有关领导的指示精神，下一阶段的工作重心将主抓外来务工人员犯罪案件， 本着从严从重从快的原则，重拳出击，决不手软。 一周后，本市公交总公司发布通告：107路公交车两名乘务人员，无视公交 公司行车条例，无视多数乘客权益，强行改变行车路线，勒令二人停职检查，以 观后效。 两个月后，甘肃一个偏远山村，荒凉野外堆起了一座新坟。坟前，一个白发 苍苍的母亲送走了她正值壮年的儿子，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送走了他未尽父责的 父亲。 长哭之后，孙儿问奶奶：“爹说什么了没有？” “你爹说他有二百元在监狱王警官那里，让我坐车回家，别再步行了，路 远……还嘱咐我，你娘害病借乡亲们的钱，要想办法还上……让我嘱咐你，不要 走他的后路……” “你和爹说什么了？” “我叮咛你爹，下辈子不要外出给人干活儿了，青壮壮的汉子，有手有脚饿 不死！” “奶奶，明天矿上我还去不去？” 老妇人凄苦地望着孙儿，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