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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誉市民
张彦林
郭剑锋小心扶着待产的林雅秋坐好，猫腰上车坐在林雅秋的右侧，将拎着一
大堆洗漱日常用品放在双脚间，然后把热水袋敷在林雅秋畏寒的左腰间，左手扶
住热水袋，左臂轻抱住林雅秋因怀孕待产而臃肿的腰。一切妥当后，简短而又急
促地对出租车司机说：
“前面第一个清平街路口左拐，省妇幼保健医院！”
司机并没有加油门往前开，而是扭过头来：
“抱歉先生，交警部门最新规定，清平街路口禁止左拐。”
这位看上去年近五十岁略略肥胖的男司机口气轻柔，态度和蔼，令脾气暴躁，
急事在身的郭剑锋不好发火。他将放在双腿间的洗漱用品拎了起来，边欠身边说：
“下车，到路对面搭车！”
郭剑锋家住北华路南侧，距离清平路仅百米之遥，而省妇幼保健医院就在北
华路和清平路口左转北行五百米路东。也就是说，郭剑锋的家距离省妇幼保健医
院仅仅五六百米的路程。搁平时，也就是遛遛弯儿散散步就能到的地方，出租车
也就是四五分钟的路程。因此，尽管郭剑锋的父亲母亲岳父岳母不止一次催促林
雅秋提早住院观察，可是郭剑锋和林雅秋依旧等到下身见红，腹痛加剧才匆匆往
医院赶。出门之前，郭剑锋已经电话联系好了省妇幼保健医院的同学、妇产科副
主任白丽，白丽为林雅秋安排好了病房，一下车不用办理烦杂手续，即可马上住
院，进产房待产。
身为颅脑外科医学博士的郭剑锋，在这个规模不算大的省城，原本属于不可
多得的人才。但是由于他个性耿直，脾气火爆，得罪了不少人。他医学院的同学
都是从一开始分配到小医院，之后往大医院调动甚至升职，比如同学白丽，年纪
轻轻就做了妇幼保健医院妇产科的副主任；而他，郭剑锋，则是一毕业就分配到
全省最好的省人民医院，几年下来，已经被调离了三四次，现在屈身市五院的中
药房。因此，身在医学届的他，尽管太太怀孕临产，也没有可资利用的资源，依
旧要自己联系医院，自己搭车送太太。所幸的是妇幼医院的白丽和他关系甚好，
主动为他张罗各项事宜。昨天晚上电话过来，说要派车来接，被郭剑锋婉拒。—
—自己的事情自己办，绝对不耗费社会公共资源，这是郭剑锋的立身之本。
——这个立身之本，也是他在各家单位被逆向淘汰，由高一级单位三番五次
往低一级单位不断调离的原因。身为医学博士的郭剑锋不会不明白，但是他从来
不愿意反省，更不愿意去适应单位，改造自己。
时间计算的这么紧，但是如果交通顺利，还是比较充裕。郭剑锋没想到清平
街路口不能左拐，他上星期还搭车左拐到医院找过白丽呢，怎么规定来的这么快！
郭剑锋有些着急。眼下的办法是，只有到北华路的对面搭车，向西前行至民心街，
右转向北到丛林街，再右转到清平街的医院，这样便绕了一个大圈子，所幸全是
右拐，估计行车顺利。但是郭剑锋想到这样要多出十几分种的车程，便有些着急。
没想到司机的话让郭剑锋几乎晕倒：
“交警部门一周前已经将这条北华路一并改成了单行道，车辆只能由西向东，
没有由东向西的车，你到那边搭不上车的！”
司机看了一眼大肚子的林雅秋，略一停顿：
“你太太是不是要临产了？你不要着急。清平路右转弯到和平路，再右转弯
到民心路，然后由丛林路到妇幼医院。和平路和民心路全是高架桥，没有路口，
行车快，不会耽搁时间！你不要着急，我开快点。”
司机并未征求郭剑锋的意见，而是一边说，一边发动车：“圈子绕的大一些，
但是目前仅仅这样一个行车路线。你太太现在能不能多走动？如果身体允许，我
可以到清平路口停车，你们下车走到街对面再搭车。”
郭剑锋询问的眼神看看林雅秋，林雅秋痛苦的摇摇头。六十多米宽的清平路，
车流汹涌，这对现在的林雅秋来说，过这样的路口是一个艰难的跋涉。
“谢谢您大哥，就按您说的走车吧，请您快点！”
“我知道，看这个样子是耽搁不得的。”司机边说边踩下油门，车子快速平
稳地进入行车道，冲出去几十米远，司机忽然“哇”地惊叫一声：
“一着急忘了！低排量汽车高架禁行，今天刚刚生效！我这车属于小排量汽
车，在禁行之内！你别着急，到清平路高架入口处我给你拦一辆能上高架的车。
一上高架快的很！”
郭剑锋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狗娘养的规定，看看热心周到的司机的背影，没
有骂出声来。这时候司机已经通过对讲机联系同行，正好一辆空车在附近，司机
请求同行在高架入口处等待，有“重要客人”，并在对讲机里对同行简约说明了
郭剑锋夫妇的情况，郭剑锋看着热心忙碌的司机，心里暖暖的：
“谢谢您，大哥！”
“不客气，应该的。谁没有一个不方便的时候。我们不互相帮忙，还能指望
谁呢！”
郭剑锋的眼睛有些湿润。说的多好呀，“我们”不帮，谁帮呢？而这个我们，
虽然在从数量上在这个社会是绝对第一，但是有时候却又是那么的无力和微弱，
比如面对这样那样一夜之间生出的各种“规定”。
换车十分顺利。开车的是一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司机。一上车，女司机风
风火火开车直上高架——孕妇的情况她已经通过男司机的对讲机大致了解，她知
道，车上的乘客耽搁不得！而此时的林雅秋，腹内疼痛加剧，不时发出轻微的呻
吟声。郭剑锋犹豫了一下，没有催促司机。车速已经够快，不时鸣笛、超车。因
为在他看来，这个司机和前面的那个男司机一样，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样，对车上
的林雅秋倾注着胜于亲情般的关切。
车子在高架上一路畅行。尽管司机尽力保持行车的平稳，但是因为路面的不
平整和超车左右穿行，车内的林雅秋还是因为颠簸而疼痛加剧，并且疼痛的频率
加大，正是紧急临产的情状。郭剑锋紧紧握着林雅秋的手：
“再坚持一会儿，快到丛林路了，马上就进医院！”
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前面的车辆纷纷减速，女司机闪着超车灯迅速超过
一辆辆减速的汽车，在高架丛林路出口十米远的地方，擦着一辆轿车的车身猛地
转入右拐弯车道，眼看就要右行至丛林路，司机一个急刹车，将车停下。林雅秋
受到猛烈颠簸，要不是郭剑锋抱着，身子要前额要摔到前座靠背上。她“啊”的
一声大叫了起来，郭剑锋心里猛跳了一下，慌忙将林雅秋扶正。隔着前面的挡风
玻璃，郭剑锋看见路口停着一辆警车，数名警察在路口，向前来的车辆打起停车
手势。
又出什么事了？郭剑锋惊出一身冷汗。
司机摇下车窗正要询问车前的警察，这时候一辆警车沿着丛林路由东至西，
车速缓慢，警灯闪烁。一边巡查一边喊话：省领导检查组光临我市检查，丛林路
戒严十五分钟，任何车辆不得通行；省领导光临……反反复播放，语调威严，声
音严厉。
这时候郭剑锋的母亲打来电话：“我和你姐姐这么远早就到了，你怎么还没
到？磨蹭什么呀！”
“马上就到！”郭剑锋来不及解释，合上手机的一刹那，看见手机屏幕上有
四个白丽地未接电话。郭剑锋想也是询问住院待产事情的，来不及回复，推开车
门“噌”的一声跳出车外。执勤警察手拿对讲机指着郭剑锋厉声命令：你干什么！
回车里面待着去！
郭剑锋看到路口数名警察武装戒备，强忍了一口气，说道：“我太太快要生
产了，能不能给个方便，让我们先过去？”
“哪个方向？”警察看了看车里的林雅秋，严厉的口气缓和下来。
“右转省妇幼医院。”
“右转不行。领导的检查车队由东至西，放你过去，冲撞了领导车队怎么办？
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可以放行你左转或者直行绕道到医院。”
郭剑锋和司机商量，司机说：“直行或者左转都不行，两个方向都要穿过商
业区。今天元旦，人多，堵车根本走不动！”
郭剑锋回过身来，对警察说：“请老兄方便一下吧，我们很快的，四五分钟
就到了，不会冲撞车队的！”
警察拿起对讲机，询问总队情况，并请求放行。总队传来喊话声：“领导车
队已经出发，任何车辆不许通行！”
这时候林雅秋疼的眼泪鼻涕混在汗水中流了下来，流下的羊水已经将出租车
的座垫浸湿。郭剑锋再也按捺不住，上去一把夺过执勤警察的对讲机：“我老婆
快生了，离医院几百米远你们就不让过去！领导重要还是生孩子重要？出了人命
你负责！……”
执勤警察没想到郭剑锋如此凶猛，等他回过神来，郭剑锋已经对着对讲机咆
哮不止。执勤警察从郭剑锋手中抢回对讲机，厉声喝道：“你胡闹什么？”这时
候旁边的几个警察看到这里有情况，向这边快步跑来。执勤警察朝他们摆摆手，
示意他们不要过来。然后对着郭剑锋说：“不是我不帮你。上级命令我不敢违背。
你还是等着吧！”这时候对讲机传来询问的喊话，执勤警察回复：“没事，没事，
一点小情况，已经搞定！” 反过身来对着郭剑锋说：“幸亏今天是我。如果换
一个警察你这样做，看你怎么收场！不当场收拾你，你太太生完孩子也要处理
你！”
郭剑锋只好回到车里。女司机回过身来：
“你刚才的举动好吓人！亏你对了一个还算好的警察！不要莽撞，对事情没
有好处。第一，你赶紧和医院的急救车取得联系，告诉你现在的情况，让他们做
好准备，随时应对不测情况；第二我是过来人。你让你太太躺在后座上，拿着车
上的靠垫垫在你太太腰部，你手里不是有热水和毛巾吗？用热水袋里面的热水将
毛巾湿透，准备擦拭；第三你要不停地和你太太说话，缓解她的紧张情绪。”这
时候女司机看了看手表：“还有十分钟车队放行，事情不会太严重。最重要的是
你不要着急，一定要沉着冷静！”
这时候丛林路上响起了开道警车的呼啸声。不一会儿，省领导检查组官员的
车队平稳急速的从高架出口驶过，车辆随即放行。
郭剑锋和司机看看脸色蜡黄的林雅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七分钟后出租车
进入医院，在郭剑锋同学地关照下，林雅秋快速顺利地进入产房待产。郭剑锋看
看表，原本四五分钟的车程，整整走了四十多分钟。
一个多个小时后，郭剑锋和林雅秋的小宝宝顺利降临人间，是一个健康的男
宝宝。
产房门外，白丽看着合不上嘴的郭剑锋说：“看把你乐的！今天是双喜临门
呀！”
“嗯！”郭剑锋只顾高兴，没听明白白丽话中有话。
“嗯什么嗯！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没看见我这么高兴吗？还要我怎样反应？”郭剑锋忽然发现产房外面好
多人拿着相机摄像机对着他“招呼”，惊讶地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他们都是报社电视台的记者。这就是你今天的第二喜。”
“什么第二喜？”郭剑锋如坠五里雾中。
“省卫生厅、省妇联联合市精神文明办公室和四牛奶粉乳业有限公司举办
‘新年宝宝荣誉市民’活动。凡是全市各大医院元月一日十二时正点出生的婴儿，
就是此次活动的新年宝宝，宝宝的父母便获得荣誉市民称号。获得称号的宝宝，
医院减免全部生育费用，四牛乳业免费赠送一年的四牛牌奶粉；市精神文明办公
司奖励获得荣誉市民称号的夫妇五千元现金。这些记者都是在你太太临产前十分
钟通知的，一直在产房门外守候一个多小时了。全市只有你家一个新年宝宝，只
有你们一对夫妇获得了荣誉市民的称号，你说幸运不幸运！”
“呵呵，呵呵，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个活动！”
“这叫傻人傻福气，天上掉馅饼！不是你太太在车上坐姿过久和行车颠簸，
小宝宝落地推迟几十分钟也说不定呢。刚才情况真紧急，我一连给你打了四个电
话都每人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呢……一会儿记者要对你一家三口进行采访，
你可千万不能说不知道这个活动，而要说为了响应省市联合组织的这个活动，你
和你太太采取各种方法，才凑成这个时间点的。记住，一定要说积极响应！”
郭剑锋撇撇嘴。在白丽的引导下，和记者们走进产房。在记者的要求下，郭
剑锋笑容满面地坐在林雅秋身边，怀里抱着落地不久的“新年宝宝”,记者们争
先恐后地拍照摄像。
“请问郭剑锋先生，您对获得荣誉市民的称号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既然是荣誉市民的评选，就应该有一个为广大市民所知道的程序，
有一个为广大市民所接受的标准。在这个前提下，发动全体市民普遍参与，这样
才有意义。如果荣誉市民的获得和所谓的新年宝宝联系在一起的话，我感觉有点
不太严肃，甚是有闹剧的嫌疑！”
郭剑锋的回答出乎现场所有人的意外，喜气洋洋的产房一下子安静起来，气
氛冰冷而且尴尬。白丽压低声音对郭剑锋说：“老同学，你又犯病了！社会上呆
了好几年了，怎么你一点都没变，还是一副愤青的样子，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
合……你给我个面子好不好……”随后对记者们说：
“我这个老同学爱发议论，个性还是很幽默的，你们说是不是？”
“我先生就是这个样子的，开玩笑也不分场合……在家里我先生就说了，夺
得新年宝宝的称号，一定请现场采访的记者们吃喜糖……”林雅秋也打圆场。
在白丽和林雅秋的润滑作用下，难堪的气氛有些回暖：“您的儿子能够获选
新年宝宝，是属于巧合，还是响应此次活动，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争取到这个
新年宝宝分娩时间的？您作为医学博士，是否在这方面具备有利条件呢？”
郭剑锋看了一下白丽，犹豫了一下：“我太太在正式分娩之前，保持了长时
间的坐姿和行车颠簸，使得分娩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因而小宝宝的降临，正好巧
合了新年宝宝的时间要求。身为医学博士的我知道，一个产妇在紧急临产前，如
果被迫保持长时间的坐姿和行车颠簸，会忍受多么大的痛苦……我们一家三口能
获此殊荣，我真诚感谢交警部门最新出台的交通规定，更加感谢省领导检查小组
的光临……”
“请问您给小宝宝准备好名字了吗？”
“郭太太有什么恢复体形的健身计划？”
“郭先生在太太产一定进行过伺候太太和喂养宝宝的实际演习吧……”
“是呀，郭先生是医学博士，一定对打理宝宝和伺候太太有很丰富地专业经
验啦，能否向读者介绍一下……”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郭剑锋被岳母替回到家里。他懒懒地躺在沙发上打开电
视，新闻频道“新年宝宝 荣誉市民”的节目正在播出。节目删去了郭剑锋和记
者的对话，取而代之的是播音员铿锵有力、洋溢着赞美之情的新闻稿：
我市惟一一个新年宝宝，在这元旦的喜庆日子降临我市。这位新年宝宝的父
母，也因此获得了荣誉市民的光荣称号。获得荣誉市民称号的郭剑锋夫妇称，为
了响应此次‘新年宝宝荣誉市民’活动，郭剑锋先生的太太产前特意保持了长时
间的坐姿，忍受了极大的痛苦，为全家赢得荣誉称号作出了极大努力，对此次活
动表现出了极大地参与热情……省妇幼医院减免了新年宝宝出生的全部费用；我
省最大的优质奶粉企业四牛乳业将免费承担新年宝宝一年的奶粉供应；省卫生厅、
省妇联和市精神文明办公室的相关领导到现场为获得荣誉市民称号的郭剑锋林雅
秋夫妇颁发奖金，并勉励广大市民，以此为契机，将我市的精神文明建设推上一
个新高潮，人人争做遵纪守法的荣誉市民，从身边的一点一滴做起，积极维护各
项规章制度，为我市的市容市貌硬环境、精神文明软环境增光添彩……
新闻稿配着郭剑锋和林雅秋在产房拥抱宝宝的微笑画面，一派其乐融融的景
象。
第二天，本市日报刊登了郭剑锋林雅秋和小宝宝产房拥抱的照片，黑体头条
的新闻标题格外醒目：
（肩题）交通新规定力促“新年宝宝” 省委检查组玉成“荣誉市民”
（主题）年轻夫妇元旦佳节双喜临门
郭剑锋拿着报纸，表情严肃而又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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